澎湖群島南方,距離望安島還須要一個小時船程的西嶼坪,正靜靜躺臥在海峽烏魚洄游的暖流裡。八月底的火辣陽光,貪婪地照射著整片海域,深藍的海水也不甘寂寞地回以點點金芒。離開島嶼的小船,激起了花白的浪潮緩緩遠去。午后的西嶼坪像是一朵枯萎的天人菊,隱沒在時間的迴廊裡。
踏上西嶼坪,彷彿進入了一個停滯的時空,映入眼簾的盡是殘敗的景像。陽光下唯一顯著的明亮色彩,是島上入口的一座神廟,通往坡上西嶼坪村落的道路,就從廟前鋪設的水泥道路旁彎延上去。廟宇左後方,警察局低矮的房舍羞怯的倚在島嶼邊坡的海岸旁,一隻大公雞正在門前跺著腳步。
西嶼坪村落位於島嶼坡頂的背面,得爬一大段陡峭的路程才能到達。從島嶼上放眼望去,四周皆長滿了如膝蓋般高的枯黃芒草,在海風強勁的吹襲下發出「沙—沙」的炙熱聲響,烈日下一切的景象都顯得荒蕪,讓人感覺島嶼的生命正逐漸燃燒殆盡。
極盛時期的西嶼坪,曾經是一個有二百多人居住的島嶼,幾十戶的房舍就擠在島嶼有限的台地上,是一個十分繁忙熱鬧的聚落。如果天氣良好,遠遠從望安島往西嶼坪看,可以看見島上頂端羅列的房舍好似一朵綻放的美麗花朵。
然而一切美好景況,自澎湖海域的魚獲慢慢減少之後,島嶼便開始沒落。許多人搬離了這島嶼。在聚落的平台上我們看見小學的舊跡,偌大的操場長滿雜草,水泥教室因禁不住海風的侵蝕已崩落毀壞,但從某些舊觀上仍可窺見學校當時的規模,操場緊臨幾株低矮的相思樹叢,將學校與村落的房舍區分開來,一棟棟門窗緊閉的房子,默默訴說了島嶼流逝以久的過往記憶。生命力極強軔的白皮銀合歡,幾乎佔據了每一戶人家的庭院以及巷道,如果不是從路旁幾處草叢被人整齊砍過的痕跡,還看不出這是一個有人居住的村落!
島嶼最美的風景,該是這裏的遲暮氣息吧!凋零中透著一種深沉的寧靜,黃昏時走在狹小的巷道間,除了風中挾雜的海洋味道,偶爾空氣裏還會瀰漫著淡淡的炊煙味。由於島嶼對外交通不便,使得物資補給相當不易,有些人仍以傳統的土灶爐火來煮食,生活相當儉樸。聚落平台的前方,有一大片廣裘的美麗荒地,據說是以前島上人們耕種的土地,整片全是一畦一畦用咕咾石堆砌的花生田,現在則成了灶底燃料的供應地。
「雞」是這裏主要飼養的牲畜,數量遠比島上的居民多了許多,不管在狹小的巷道間或低矮的灌木叢中,只要侵入牠們活動的領域,便可以聽見牠們急切發出「胳!胳!胳」的挑釁聲,這些遊蕩在荒院裡的雞,身上像被貼上無形的標簽,是那家的大家都清清楚楚。這裡普遍聊天的話題,也總是繞著「雞」打轉,畢竟在這人口少得可憐的島上,想要背地裏話「人」長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聚落前方通往島嶼另一邊的坡底的小路旁,有著一間小土地公廟。廟後方是一個天然的小港灣,以前村落人們捕魚皆由此出入;如今人煙已稀,港灣不再泊船,那些曾在廟前祈求漁獲豐收的人們早已渺然無蹤,而廟裏的土地公仍淡然保持著莊嚴的神態,緊緊地守護著這座島嶼。
來到這島上,不消二十分鐘便可以認識所有的居民,除四位駐守在坡下碼頭邊的警察,以及兩位輪流看守島上發電機的台電員工外,真正的居民僅有八位;而四位警察當中,也大多因為毆打上司、或涉足賭場、官司纏身,因而被流放到此邊地荒域來的。有人覺得自己被陷害了,有的說他只是看不慣主管跋扈的作風;但那種不平和焦慮的情緒,依舊充斥在言談之中。
有人說:「能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人,必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據說,等到這島嶼的最後一批居民都走了,當初澎湖同意爭取存放核廢料的地方,擇定的就是西嶼坪。
在島上認識的第一個居民,我們都叫他「理事長」。他是一位精神奕奕且熱情的老人。問他為什麼會留在這荒島上?只見他強自打起精神,大聲地說:「自—由—啊!」;然而,從私底下的閒談裡,我們得知他自我放逐到這個無人認識的島嶼,自認是個潦倒、失敗的人,終日養鴿、看海,渡過一個又一個的日升日落。
另一戶人家就住在聚落的邊角,有著美麗咕咾石的房舍。記得那天是一個晨露鋪滿草坡的早晨,海洋還淡淡濛上一層雲氣,特地起了個大早,只為了看這沉睡島嶼甦醒時的風貌。沒有太陽熱力揮發的清晨與黃昏,是島嶼唯一能夠展現一絲點生命力的時刻。在村底荒陌的一角,一為老婦人正在襯滿綠意的園地裏採摘彎豆,這是島上少數生長的農作物。老婦人彎著腰專心在藤蔓間翻找,口中不時喃喃嚷著「無彩!無彩!」,然後將手上毀壞的彎豆丟棄,看她略帶無奈的神情,顯然老鼠已先光顧過這片作物。
收工的老婦人說:「島嶼的生活不容易呀!…家裏還有一位小孩需要照顧」,隨婦人蹣跚的腳步回家,發現老婦口中那個「小孩」,竟是癱躺在門廊下的腦性痲痹青年。老婦人輕輕幫他翻個身,坐在門邊的父親瞧見陌生人,顯得有些不自在,彷彿秘密被發現一般。生怯的打聲招呼後,便忿忿然離去了。
聚落裏的另一戶人家是一對母女。當日適逢七月中元節祭,母親在廚房裡忙著蒸煮糕餅,等待的空檔,母親拿出幾罐自己醃漬的鹹菜瓜介紹著,並要分送給我們。原本在一旁看管灶火的女兒,也熱心的拿出幾本照片簿給我們看,並認真解釋照片中的情景。那是她過去在台灣當女工時假日出遊所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總是憨厚的面對鏡頭笑著。從已泛黃的照片中,當初離開島嶼的年輕少女,如今,轉眼已成中年婦人了。鄰人說:這女兒因患有遺傳性的精神疾病,無法適應台灣複雜的生活,才又回到西嶼坪。島嶼上,暫時有母親提供的呵護;然而,一切終究會隨著時間老去,母親離世後,獨留島上的女兒又將何去何從?流轉的島嶼,著實令人感到目眩。
島嶼正逐漸老去,西嶼坪僅剩的十四人在貧瘠的土地上喘息著,不管是選擇自我放逐、或僅僅追求一個可供暫時容身的居所,在那蕭索的生命荒域裡,呈現的,卻盡是居民強韌的生存與自處之道。
也許島嶼註定要被遺忘了,可時間晦澀的表情,依舊會讓海浪、風和岩石留下深刻回憶的。1999年來到這個島嶼。離開後,至今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為這島上最後的居民拍一張大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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