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光影寫歷史 ─ 台灣電影新浪潮裡的文學身影
文: 李 志 薔 (圖為小野.吳念真年輕時的英姿)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新浪潮」都是台灣電影史上一個重要的階段。那是台灣電影界和文學界共同開創的,一個如煙火般燦爛的美好年代,標記著1982至1986的五、六年間,電影史上捲起的千堆雲雪,從此預示台灣電影走入一個新的美學形式,同時也成就了侯孝賢、楊德昌等重要電影大師的聲名。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須得了解台灣1970-1980年代的電影市場,其實充斥著粗製濫造,或是大而無當的跟拍影片:反共愛國電影、黑社會寫實犯罪片、青春嬉鬧片、瓊瑤式愛情電影以及武打功夫片等,一點一滴麻痺了台灣觀眾的脾胃,並且以其中小企業狹仄偏安的心態,錯失了電影工業升級的契機。
台灣影視界開始不耐長久以來沉悶制式的商業電影,年輕的導演紛紛轉向文壇取經。一個重要的轉折是:1981年,張艾嘉在台視製作「十一個女人系列」單元劇,選中作家隱地編的《十一個女人》,選擇宋存壽、劉立立、張艾嘉、柯一正、楊德昌、張乙宸、李龍、傅維德、董令狐等導演,把十一個短篇小說一一搬上螢光幕,並大膽選用了許多新演員。《遠見雜誌》看到這一現象還點出了結論:「十一個女人電視節目,引進的許多新導演,後來成了台灣新電影浪潮的主流。」而當時楊德昌展露頭角的第一部影片便是《浮萍》。
另一方面,台灣電影從1982年《光陰的故事》和《小畢的故事》開始發生根本的變化,其自然寫實的風格和文學表現的特質,在在劃分了新舊電影的區別,於是遂有「台灣電影新浪潮」的呼聲產生。到了1983年侯孝賢、曾壯祥、萬仁聯合執導的《兒子的大玩偶》大成功之後 (分別改編自黃春明的小說〈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一頂帽子〉、〈蘋果的滋味〉),影史上終於確定了「台灣新電影」一詞的存在。
隨後一批年輕的導演迅速跟進,拍出一連串風格、形式、主題意識都和過去大相逕庭的影片,如侯孝賢《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楊德昌《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分子》;柯一正《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曾壯祥《殺夫》;張毅《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陳坤厚《結婚》、《桂花巷》;萬仁《油麻菜籽》;王童《看海的日子》等。
自此,整個一九八○年代,台灣的新浪潮電影便充滿了一股濃濃的文學味。一些年輕作家新秀如小野、吳念真、朱天文、朱天心、丁亞民、蕭颯、廖輝英、袁瓊瓊、蘇偉貞等紛紛投入電影編劇的行列。這股風潮曾經造成市場票房大好,許多台灣作家因而聲名鵲起,電影公司也樂得推波助瀾,可說是純文學作家和台灣電影交相輝映的黃金時期。若以廣義新浪潮所涵括的年代,1982-1989年間,被改編的文學作家及其作品可以簡單條列如下:
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琪琪的那頂帽子》、《蘋果的滋味》、《看海的日子》、《沙喲娜啦,再見》、《我愛瑪麗》、《兩個油漆匠》
白先勇:《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孽子》(虞戡平執導,1986)
王禎和:《嫁粧一牛車》、《美人圖》、《玫瑰玫瑰我愛妳》
廖輝英:《油麻菜籽》、《不歸路》
朱天文:《童年往事》、《小畢的故事》、《冬冬的假期》
蕭颯:《小鎮醫生的愛情》、《我兒漢生》、《我這樣過了一生》
張愛玲:《怨女》
楊青矗:《在室男》
七等生:《結婚》
陳雨航:《策馬入林》
蕭麗紅:《桂花巷》
鍾肇政:《魯冰花》
李昂:《殺夫》
王拓:《金水嬸》
王湘琦:《沒卵頭家》
汪笨湖:《陰間響馬吹鼓吹》
新浪潮最大的貢獻在於電影美學和形式的革新。綜觀這時期台灣新電影的特色,略可歸納為:採取「低調、寫實、淡化表演、薄弱情節和疏離的映像風格」,加上大量改編現代主義和鄉土文學小說,對於社會經濟轉型的過程,多少帶點批判的色彩。從此,中國的古典敘事和「影戲」傳統逐漸退位,作者論和風格電影登場,直到1989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把這股浪潮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
然而形成這股浪潮的原因,除了電影製作和商業上的理由之外,亦可追溯至1978年「鄉土文學論戰」所揭櫫之本土意識(儘管當時的本土意識仍是模糊且莫衷一是的),以及解嚴之前種種文化運動蓬勃之爆炸力量。然而這批新浪潮的導演並非刻意在取材上走向本土化的道路;只是由於時代與社會的躁動、翻轉,讓電影創作者有機會忠實記錄自己的歷史與成長經驗,加上文學界對本土的反思,更刺激他們這樣的創作欲望。這樣的走向,持續影響了1990-2008年台灣導演的創作思維:取材在地生活經驗、使用本土的語言,電影甚至比李登輝上台後高喊的「本土化」更早一步,以其強大的影像感染力和宣傳力,在毫無政治目的的實踐中,悄悄地完成了台灣本土化的論述。見諸近幾年《練習曲》、《一八九五》和《海角七號》成功引發的風潮,便可以視為台灣新電影傳承的甜美果實。
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新電影的影響毋寧是在媒體、美學和創作觀的建立,而非電影工業和經濟上的貢獻。蓋自1982-1986的五年之間,新電影的產量僅只五十八部,約佔台產影片的14%,其中賣座的影片更只有《搭錯車》等五部,並無能對國片市場建立造成結構性的影響;所以坊間以訛傳訛「新電影造成台灣電影票房崩盤」的說法其實並不成立;反倒是新電影在經濟不景氣的年代,為錯失升級良機、走入死胡同的商業主流,試探出一條新的道路。
其影響所及,台灣電影開始漸漸在國際影展發光,外國觀眾透過電影,開始認識台灣人民的生活與文化;而白先勇、黃春明、李昂、朱天文等文學作家的聲名,也透過電影被推介到國際出版市場。那是文學家和電影導演合力打造的台灣文化圖像,藉由新的敘事手法和影像美學,將台灣庶民的生活經驗推向國際舞台。
1987年以後,新浪潮聲勢已如強弩之末,票房和口碑也不若以往,1990年後,台灣電影復進入一個「高貴而寂寞」的年代;然新電影的養分仍持續影響著後輩的年輕導演,甚至隱然成為一種主流基調,亦使得隨後二十年內,台灣電影經常呈現一種「文人電影」的風格。但那樣濃郁的「文學年代」終究不可復得了,2008年的《海角七號》就像一個揮別的手勢,暗示著一個親近觀眾和類型走向的新趨勢,彷彿也預告了台灣電影另一種新可能性的開始。
(刊) 2009 .3月號 聯合文學 奧斯卡電影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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