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淒美鎏麗的霓虹輓歌
──窺探《豔光四射歌舞團》的服裝生死學
文:鄭立明
不能不注意周美玲了!這位導演了,不過,應該從更早一點的時候。至少得從她1999年的《流離島影》開始;這個拍片計畫兜攏了一群導演,跑在作秀的政客之前,更早地碰觸了台灣的身體意識,以多種風格探觸邊緣、離島的各種面貌,從而檢視台灣主體性的迷思。這一系列影片,扭轉了台灣一直以來大多數訪談式紀錄片的刻板寫實教條,帶領了一批導演,成群地往想像與實驗的天空脫逃。
雖然在《流離島影》當中,周美玲自己執行的《烏坵》一片,大致上是延續螢火蟲的寫實路線,但緊接著的2002年《私角落》隨即展現了個性,緣起於一家同志酒吧結束營業留念所做的紀錄。這部作品中,導演衍生出自訴自道的感情書寫筆法,寫散宴之際的喧囂落寞,搖盪幽微百轉的私密告白。之後,《極端寶島》再一次碰觸台灣的土地與人、極端與角落等之前的探索主題。同年,兩部片雙雙拿下紀錄片雙年展的大獎。
◎扮盡情愛生死的服裝歌舞秀
現在,2004年《豔光四射歌舞團》,是她跨足劇情、表演的第一部電影,內容涵蓋性別、變裝、愛情及死亡。電影透過白天是個道士,夜晚是扮妝皇后的男孩,訴說了變裝族群光鮮而苦澀的感情世界。
歌舞團中這群天賦異稟的變裝男孩,因為嫻熟服飾化妝,能夠輕巧地遊戲性別界線並藉以謀生。故事中的蕭薔薇,白天,穿上黃道服引渡生死、跨越陰陽;夜晚,則披上霓裳彩衣顛倒男女、混淆性別。原來,衣妝、服飾既是自我的認同,也是社會定位的關鍵,而酷兒扮妝便偏偏硬是要挑戰天意定奪、舞弄人間是非。
非但如此,《豔光四色歌舞團》當中一場場流麗的服飾歌舞宴,一路從電子花車歌舞團歌盡情愛歡樂,舞到墳頭墓地的生死大典、再一盪,竟盪向了淡水河上的虛幻離魂。
◎服裝既擁有,也佔有,而活人只是衣架
除了一連串的生死場歌舞宴,電影也藉衣裝表達了感情細膩闇微。劇中,薔薇要幫愛人招魂的時刻,遽然消亡的阿陽,竟得憑藉遺留在情人身上一件衣服來引渡歸宿,而當薔薇解去黃色道服,褪去貼身短衣之時,海風翻騰,昨日的纏綿、今日的溫暖,盡在空中擴散漫開。
蘿裙衣裝除了牽情繫愛之外,也縛生束死,不由自主。死後穿戴長袍瓜帽,滑稽像個清朝人樣子的阿陽;點出了人命一死,也連帶失去了自己身體的權力,阿陽的年少早夭,注定了得任由老一輩的葬俗妝點的命運。彷彿只有衣裝才是活物,而身體只是衣架魔朵,服飾的品味,關係著主人靈魂的在與不在。豔光歌舞的背後,我們不禁要問,衣事只是外表嗎?生活中終究竟怎樣的服裝衣飾,在別人眼裡活著?而剝去那綾羅綢緞之後的,我,能存有多少?
至於薔薇這邊,姊妹們的一席話點醒了薔薇連未亡人都不是,身份的尷尬背後藏了一份不被認可的同性情愛。體膚親熱,歡愛交媾過的戀人身軀,在溫度消失之轉眼成煙,而同志愛的隱諱與禁忌,則在魂魄消殞之後重又浮現,摯情深愛全被擋在陰陽界的習俗之門外。
對於擅扮巧妝的薔薇來說,戀人死相的丑怪,簡直是愛情不完整,佔有的不徹底。因此分靈奠祭,便是扮妝薔薇反過來藉靈位、最深情的戀人搶奪,要將戀人從死神手中搶回,好好地將昔日音容埋葬於「未亡人」的惦記之中。既無身份,又無信誓,薔薇道人痛失摯愛的惶然,依然只能仰賴儀式,憑藉著擲筊儀式,請示於抽象玄機於冥冥之中,以求牌位分靈,來安頓情人的形象
《豔光》道出人生是一場扮盡生死情愛的服裝秀。秀場上,習俗穿戴與摩登衣著,在戀人的身體上拉扯抗衡著;生者活力變裝競妍,而死者屈服於葬儀妝容。在那些決定著我們怎麼穿的,樣式、剪裁、風格,個性那些生前制約著我們的時髦文化,甚至死後都難保將我們的身體交出給更老套過氣的儀禮俗氣之中。
也因而,酷兒的歌舞扮妝,除了在身體上重新行使性別、驅動生命元神的積極的意義。摒斥世俗、抗拒死亡,走他一場人生大戲;戲裡,性別是妝點、死亡是妝點;戲外,陰陽兩界、魂魄流離、情愛乖隔不也依然是處處妝點?若說這是一部公路電影,服裝是車輛,而肉體是道路。既然肉體到底死滅,扮裝花車終將騰空飄起,飛行於地平線上方。
◎敢向死亡借一曲
這場變裝歌舞劇活力四射,歌舞取材之大膽,在於周美玲敢向死亡禮俗借戲,在台灣短絀的歌舞電影史上大跳一段牽亡戲。不同於蔡明亮後期的虛構性地與象徵性處理,周美玲在性別與禁忌的生鮮料理,直接來自於城市畸零、村野民俗,以及她紀錄片經驗所培養出來的靈敏嗅覺
別說道士、歌舞團、電子花車的這些引人魔想的元素了;濱海墓地上的一段牽亡戲,魅影之盪人,算是台灣電影史又一次的別開生面。透過特效處理,當牽亡舞者口念經文開始踊跳翻騰之時,薔薇獨白:「阿姨說,當牽亡戲開始跳的時候,就是人生最後一段戲了……」。此時,
舞者服裝上的迷彩幻影開始流轉,既引人戰慄,又迷人心魂。這一段,也是這部歌舞鑲嵌的電光幻影中最奇絕的終曲了,薔薇而它蘊藏深厚的力量則來自民俗之中。
話說回來,《豔光》是部故事很淡,底色很濃的電影。故事太淡一方面是新浪潮以來的故事陸續解體的影像美學,一方面也是台灣新世代創作者對意象式影像風格的偏好。而底色很濃,無論是對意象掌握,還是採擷自民俗根柢,都在淡薄的故事線上,增添了火候滋味。不過,故事淡到太薄太弱,
電影中男主角阿陽不明原因的戲份匱缺,導致整個電影失去更好的掌握重心與主題焦點機會。這可能出於劇本結構上的敗筆,也可能演員掌握的不足,只不過阿陽角色的空,卻也剛好部分地點出了酷兒情愛的虛無惶惑,總怕轉眼成空的一面。
第一部劇情周美玲即出手不凡,大膽碰觸了許多民俗禁忌,歌舞豔麗、華服盛裝都多姿多彩,讓人目不暇給;不過霓裳羽衣雖然動人,而身體慾望更引人遐思,尤其在這樣一個以性別為主題的作品之中。這第一次劇情筆觸,對導演或演員來說,在身體這個主題上還有點含羞帶怯,不過以《私角落》當中,幾段大膽激情的情愛身體展現來看,未來這個部分的開發,應該是值得期待的。
另外,雖說電影取自真人實事,並得力於紀錄片歷練,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中反寫實而行的傾向,憑空裝配起來的電子花車,漂泊淡水河上的招魂歌舞,都是想像力馳騁的成果。而這些顯然也從《私角落》以來對想像與虛構的開發可以找到蛛絲馬跡。據說,原先幾個朋友抽籤決定拍一系列關於同志議題的彩虹旗故事,而周美玲抽中了黃色,因此有了這部《豔光》。想想,在電影景氣黯淡的環境裡,至少蘊藏了一道蓄勢待發的鮮豔七色彩虹,而這道彩虹因為《豔光四射歌舞團》已經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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