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後的鏡頭 ]
天色漸暗,時間以五秒一格的速度前進。
太陽剛劃過中央山脈的那頭,花蓮就以驚人的速度馳向黑夜了。蘇花公路車跡已杳,空氣彷彿也凝凍起來,整個清水斷崖的海邊便只聞波瀾壯闊的濤聲。浪花彷彿也定格了,被凝成了藍絲絨上的層層白線,和萬丈峭壁底下的澎湃洶湧,形成了一動一靜的合音。
幾個工作人員隨著浪濤的旋律盹著了。其他則或坐或臥,靜靜抽菸或閉目養神,這樣日以繼夜的勞動確實夠讓人疲累的。現在,很好,大家都安靜休息吧。最後一顆鏡頭了,就讓我和攝影師轉動快門,站成兩根違逆時光的鹽柱。
方才,認真的助理跑來問我:「拍出來會是什麼樣子?」時間以每秒24格的速度前進,風雲湧動,浪花噴濺,那只是光影雕刻的記憶,標誌我輩體內異於常人的時間感。
2. [塵 埃]
相機準備好了。弟弟剛洗完澡出來,母親忙著幫他擦乾頭髮。陽光從門廊侵入,慢慢挪到他髮上的位置。懸浮的塵埃在空中飛舞,細細的,像他髮絲上揚起的灰塵。弟弟瞥向我,削瘦而疸黃的臉,表情有點靦腆。
十餘年前,也是這樣的光影。父親蹲在門廊前,為小狗吉米擦乾身上的毛髮。那時父親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擦拭的動作很緩慢,疸黃的臉偷偷瞄著我的相機,表情十分靦腆。後來小狗走了,父親也離開我們,搬家時才無意間發現那張照片。照片裡有小黃狗吉米、削瘦的父親、靜靜立在一旁的腳踏車,還有一個好奇張望.
的鄰居小男孩,像是提醒我們生命必會消逝的事實。
十餘年來,我拍攝過許多人,但從未拍過自己的家人。我多麼希望,自己是鄰居那個小男孩。
3.[蜘蛛結網]
蜘蛛結網,在我閒置已久的機車上。每隔兩三週,想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撣掉蛛網、拭淨污漬和灰塵,騎出去小兜一下。但更多時候──特別是開車以後,我只是任它在那裡風吹日曬雨打。
有段時間,我曾動念同牠對抗。天天守株待兔、破壞未成形的絲網,在引擎、龍頭、輪胎和置物箱間尋找牠的蹤跡;卻一無所獲。隔天,蜘蛛們照樣會頑強地結出新網,像咧開一張笑臉,嘲笑我的癡愚。
那幾年,這輛車一直跟著我四處奔走拍片。它的形跡陪我走過北台灣的大鄉小鎮,見證過許多歡喜和悲傷的故事。我想,那蜘蛛應該也一路同行吧。
多年來,我從未與牠(或牠們)照過面;但是每當我打開攝影機,處在驕妄和對峙的一刻,我就會想起那隻不斷結網的蜘蛛,因而感到無比的心安。
4. [書 法 家]
老人家的手其實已微微顫抖了,但他終究沒有落筆。他只是沉沉地闔上眼簾,彷彿已經入定,或者就這麼盹著了。而筆尖上的墨水,終於承受不住時間的重量,啪答一聲,滴在宣紙上。
一輩子不受書壇重視的書法家,依舊窩在他那小小的陋室裡,天天寫字自娛。直到95歲,才被驚豔的學者發掘,開了生平第一次個展。而今,書法家102歲了,除了耳目不聰、行動不便之外,身體也早已虛弱得無法再寫。
我從老人家的身影縫隙,望見牆上那些過往的作品,一字一字雄渾奇絕,有亂石崩雲的氣勢。那是他寫給時間的戰帖。如同此刻拍攝之當下,任憑光影在他身上流轉,那握筆的手,猶不肯向歲月低頭。墨水滴落的一剎,我看到的不是時間的重量;而是一滴水終於流入大海,因而永遠不乾不枯。
5.[過於浪漫的遠眺]
開始注意阿金,是因為他的身量,190公分的高個兒,擋在急速往來的車陣前,認真的眼神裡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所有的老鳥都愛欺負他。美術說:「阿金,你沒吃飽啊?釘用力點!」龜毛的錄音師說:「遠方有車聲,誰去給我擋一下?」眼光是直直勾著阿金。我看了心疼,故意罵給他們聽:呆子!太遠了,不用理他。
但那傢伙還是昂著頭往公路奔去,一副螳臂擋車的氣勢。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夢想不能實現,他偷偷寫劇本,趁我們喝啤酒心情好的時候請教,說他想從基層攝影學起,兩年後籌拍自己的片子。
但這次,我們的堂吉珂德終於擋不住了。出外拍任務時,有醉鬼逆向駛上了高速高路,阿金190公分的身量被撞得不成人形。喪禮前,大家製作懷念海報,發現工作照裡處處都是他的身影,其中,甚至還有一張阿金救了落水遊民的照片。
公祭時,許多女孩都哭了。這認真的傢伙。我一直忘了告訴你,走在這條路上,要避免過於浪漫的遠眺。
6.[沉默時刻]
他一個人踞在船舷上,默默地哼著歌。
灰藍的天幕,灰藍的海,將灰藍藍的他一併吞沒在將暗的夜色中。
拍攝的一周以來,隨著日影的挪移,我們看著這艘失去動力的海上旅館,從寄住上百外籍漁工,逐日遞減,到如今,只獨獨剩他一人。管理員上岸去了,其他的漂鳥們,正在開往南大西洋海域的路上。
夜幕低垂,正是英雄直面、裸裎相見的時刻。他終於打破連日來的沉默,說起他的故事。情節無甚殊異:靠海的漁村,難以維生的土地,病父、老母和一年見不到一次面的妻、兒。然後,一個人抽菸,望著落日開始唱家鄉的歌。
「討海人就跟海鳥一樣,有飛出去,沒飛回來的。」鳥人突然轉頭對我說。「停下來的時候,大概就離死不遠了吧。」竟是王家衛的阿飛哲學?
於是,那一刻,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7.[變 身]
我手持招魂幡,搖動法鈴,領一列低泣的行伍,走在金瓜石海岸高低起伏的墳頭間。刺耳的鈴聲,不聽使喚似的,疏疏落落的灑落一地。夕陽已落到地平線的一頭,空氣卻猶是熾熱的。如果鏡頭從遠處望過來,那該是一列逆著光的、哀傷的剪影吧。
事後,有不熟識的機車行老闆對我說:「我在電影裡看見你呢!」
是啊,我尷尬地笑。被賦予的角色,只存在三十秒的偽裝人生,竟被眼尖的人一眼看穿。
從來,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工程師或科學家的;不意卻搖身一變成了寫字和拍片的人。多年來,我在朋友的電影裡客串過道士、警察、流氓、士兵、社工、律師和醫生,誤以為這麼多人生加起來就該是華麗豐美的生命了;到頭來,卻只是尷尬地卡在旋轉門裡,一切身分和頭銜,都只是偽裝的堅強。
8.[等待耶穌]
為了尋找傳說中的「清水圓柏」,我們一行人翻山越嶺,來到崎嶇險峻的斷崖,感覺像又回到蠻荒的領地,在這裡,只有體力和技術可以幫助我們存活下去。
但終究是都市來的人吶。當氣力放盡,我和兩個年輕的助理頹然倒臥在四十五度的坡壁上,再也進不了半步;只能勉強挽住崖邊盤根的老樹,懸成一支日晷,等待領頭的原住民回來救援。
綽號「耶穌」的太魯閣族頭目,留著一頭上帝形象的髮鬚,六十出頭了,還猛健如牛。他在鄉代底下的公司做事,用他們部族對這片土地和山林的認識,開發海岸、神木和森林旅遊步道。而我們則因來此拍片的緣故,意外被他的老闆奉為上賓。
當日晷的影子被曬成小黑點時,我用僅存的力氣眺望遠方廣漠的太平洋,感覺在這雲霧邈邈的中央山脈裡,我們是瀕臨絕種的清水圓柏,正等待耶穌的降臨。
9.[因為孤獨的緣故]
那是個熱浪蒸騰的午後,我們一群人和老詩人一塊躲進小巷的麵食館裡。
時間已過午後兩點,店裡早無其他客人。飯菜上桌之後,老闆夫婦便懶憊地杵在電視機前,享用他們難得的孤獨時光。
陽光緩緩爬進門廊,將幽深的內廳切割成亮暗分明的兩個世界。插科打渾的歡鬧聲不時從電視機裡滿溢出來;陰影裡的人,卻是面無表情的兩尊雕像。
稍早,我們在艷陽下剛結束一段艱苦的拍攝時光。紀錄片裡,中風的老詩人重回他寫〈風景NO1.〉的現場。老詩人用他微跛的腳步,一次又一次,走在防風林和羅列的海浪之間,為我們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老詩人說,母親早逝,因為孤獨的緣故,中學開始學詩。
少年時,他總把詩句寫在石頭上,遠遠丟入溪裡,彷彿執意要與流逝的時間相抗衡;然而一甲子之後,卻意外地創造出一個色彩豐饒的世界。
一切都是因為孤獨的緣故。
10.[那時光]
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
經常六個人或八個,聚在公館煙霧繚繞的小酒館裡,大口啜飲啤酒,或者,讓濃烈的威士忌熨燙那惶惶不安的靈魂。
那時候,物質很輕,夢想卻很巨大。我們經常爭辯,發洩對文壇的憤怒,或者互相揶揄對方的小說;有時為了讓讀者多看我們的文章一眼,甚至會集體幹些瘋狂、荒唐的傻事。
那時候,我們年輕而有自信。都說法國新小說派的旗手留下一張照片,貝克特、霍格里耶或莒哈絲,日後均成大師。我們也仿照那樣的佈局氛圍,在酒館門口,留下一張桀傲不馴的合照。
現在,這樣的聚會少了。有人成了現代隱者,有人依舊是熱鬧人物,而我一個人奮鬥也一個人默默孤單。但偶爾三、兩人碰在一起,憶及那段時日;或互通電郵時,末尾互祝創作豐收,歲月靜好,竟依然能熨燙那惶惶不安的靈魂。
11.[顯 影]
那時候,我們一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但沒人承認自己是醉了。
走出酒館,深夜無人的巷弄裡,只剩遠方的霓虹還像忠實的僕人,一閃一爍,為我們提供指路的光亮。
這時大哥大響了,攝影師一個人默默躲進暗巷裡,消失在我們視線之中。那跟我從學生時代開始,一起躲在暗房作夢的傢伙,因為過度浪蕩和熱血的緣故,以致多年來大家都忘了,他也是有妻有兒的。
我記得那紅通通的暗房裡,顯影液沖洗出來的,永遠是黑白的照片;就像這些年來,他拍過很多樣態的人生,卻從沒機會回頭好好看看自己的。
黑暗中,不知是誰先唱起歌來,連歌聲都是醉的。我回頭不小心覷見攝影師的身影,在夜霧裡浮顯出來。我看見稀微的燈光下,他蹲在暗巷的水溝旁,低低的啜泣起來。
12.[重慶森林]
我站在陰暗、侷促的客廳,看著他翻箱倒櫃。各式各樣的名牌手錶、服飾、皮包、球鞋,像大衛魔術一般從衣櫃、床底被拉出來;然後他揉著惺忪的眼說:「隨你挑吧!」便泡起故鄉的安徽茶來招待我們。
這個上海豫園的假貨掮客,已不似昨天那賊伶俐樣。我們其實彼此心照不宣,花了不痛不癢的幾百塊錢,買一些值得說嘴的仿冒名品,並沒有誰辜負誰的意思。但沒想到我買的那只「LV手錶」,不到兩個小時,就再也動不了。
而他竟然留了名片,竟然也同意換貨。我衝著想再看一眼《重慶森林》般的賊窟迷宮,便又多花打D的錢,循著窄促擁擠的賣場來到這陰濕的小公寓;不意卻撞見了他的生活現場。那一樣在跑假貨的太太,成天只會守著電玩的兒子。
他竟主動聊起了安徽的家鄉。想當年如何離開枯死的莊稼,如何遭受上海人的欺負,最後終能心安理得騙騙蠢觀光客,並且衣錦榮歸置產奉養親人……。
那天,在那陰暗的小空間裡,我損失了打D的二百人民幣,卻意外賺到一個真實的故事;還有,一個用錢也買不到的信任。
13. [幻象之島]
船一駛出外海,不到半小時,我已經吐得暈頭轉向了。船長把唯一可平躺的小床讓出來。攝影師說:「行!交給我就好。」我就一頭栽進了烏暝鄉裡。
為了拍攝外籍漁工捕魚的畫面,我們租了條漁船,順流駛往小琉球南方的海域。那平滑如鏡的海洋,表面風平浪靜;但船一下錨,便宛如置身在翻湧的巨浪中。錄音師和助理也掛了,昏睡前,我看見他們正縮在一角乾嘔。
這群來自東南亞各國的漁工,當初究竟帶著怎樣的心情而來?置身在巴士海峽的邊緣,會不會讓他們覺得更接近故鄉?我感覺蒼莽的海域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隱約的島嶼浮在那裡。
醒來時,連手機也落海了,彷彿和外界全失去了聯繫。但網已經下到定位,新鮮的漁獲在甲板上蹦跳著,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用一種豪邁的方式乾杯。我遙望遠方起起伏伏、如幻似真的島嶼,方才寤寐之間,我究竟錯過了什麼?那沒看見的一切,也許只能從底片裡去尋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