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年華》
十年封緘 文／ 李志薔 圖／王旭易 （2007.2.24. 人間福報副刊）
親愛的L，此刻我關掉攝影機，讓畫面停最美好的一刻。十年之後，拆開封緘，流動的光影慢慢凝聚成形，妳將看到時間精靈開啟的密碼。
親愛的L：
此刻，我站在妳老家客廳。攝影機馬達嘎嘎流轉，光影一點一滴變換流逝。這房子如同妳陳述的，乾淨得一塵不染。陽光篩過樹叢投入室內，凝成一道道光之河流，微塵粒子懸在空中舞動著，我彷彿可以從凝滯的光柱裡瞥見妳的成長的痕跡。
鏡頭裡，妳靦腆的母親，從一開始的羞澀、笑場、不知所措到此刻的侃侃而談，那許是妳不常看到的一面吧。摸不著心思的母親。然而值此神奇時刻，觀景窗內一切無所遁形：母親說話的眼神、表情，眉宇的揚升與抑挫，乃至於眼角浮現的淚光，在在皆坦露了她的心聲。
親愛的L，原諒我無意間闖入妳的世界。在妳即將踏入禮堂的前夕，因著我們過往的友誼，妻決定送妳一份特別的禮物。妻興奮地說：「十年！」想像妳在婚宴狂歡過後，萬籟俱寂的時刻，和先生一起回顧至親好友的祝福；然後依照約定將影帶封存起來，十年後再度拆閱。親愛的L，那時，妳我都已走入了生命的另一階段，時間的精靈將會帶給妳怎樣的驚喜？那些人物和話語又會給妳怎樣的力量？
親愛的L，當意念成形，燃燒的熱情召喚瘋狂的行動，我們像時光的旅者，循著歲月的軌跡回溯妳的人際網絡：大學同學、高中時代最好的死黨、散居各地的姊妹，當然，還有妳台南老家的母親。那個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的母親，求學的日子裡反覆聽妳談及的，嚴厲、挑剔，教訓起人永遠不留情面的母親。
大學時期，我們總嘲笑妳要親自用手洗衣服，一件一件細心折好，然後遠從台北拿回老家受檢；甚至，連妳剪什麼髮型、買什麼款式的衣服都要經過母親同意。這故事很長一段時間變成眾人口裡的笑談，妳當是受傷的，只是沒有顯露出來，因此人前人後總是一副怯生生、安安靜靜的模樣。
外表安安靜靜的妳，心裡頭，定藏著一座火山吧，像沸騰的血液在血管內噗噗作響，我總是聽到妳體內骨頭交撞的聲音。就像初識的時候，恆常見妳躲在角落裡，看著前台的同學侃侃而談。現場笑聲不斷，智慧的機鋒同青春的火光四射奔放，而妳艷羨的眼裡卻隱隱有淚光。
親愛的L，成長是一則青春殘酷物語，我們都無能倖免。畢業那年，同學們都在慶祝考上研究所時，唯獨妳失去了蹤影。校園裡，杜鵑正肆無忌憚地綻放著，火紅的、雪白的，團團簇簇爭妍如爆裂的煙火；而妳像雨中殘花，佇立在人跡罕至的樹下。那日艷陽高照，晴空朗朗，妳見著我，卻止不住嚎出聲來。妳說母親不准妳考研究所。母親不准妳這個不准妳那個。妳說母親妳滿意了吧女子無才便是德。妳說母親妳高興了吧我終於成了一個「百無一用」之人酘酘
後來，我才知道妳決定同母親抗爭。鏡頭裡，母親幽幽說：私底下，妳們母女的爭吵比南台灣的驕陽還要爆烈。妳不顧家裡的反對，執意要出國留學。家裡故意不給妳奧援，但妳一邊工作一邊考取獎學金，毅然決然走向獨立之路。
親愛的L，留學日本的那段日子，妳經常給我寫信。妳說：此刻唯一的信靠，就只有自己了。北國的冰雪漫漫，妳獨自承擔起一切生活瑣事，白天走漫長的雪路去學校上課，晚上寂寞時從窗口眺望迷濛的星空，但生活過得很充實。
接下來的幾年，妳輾轉在美國和歐洲之間漂泊著，從一個國家流浪到另一個國家，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當中必不無繼續和母親抗爭的意味吧。然而親愛的L，如今，鏡頭裡的母親已是頭垂老的獅子。時間是殘酷的仲裁者，我從她頭上的白髮、臉上的細紋窺見了命運之神的手勢。
親愛的L，時移事往，歲月的流沙曾經覆蓋幾許秘密；卻也往往使某些事物清楚現形。在此之前，影帶裡蒐羅了許許多多關於妳的故事。大姊說，出國前的那段日子，妳曾挺身而出，幫助她對抗婚姻暴力，並居中協調打贏離婚官司、爭得小孩的監護權；又甚至為了陪伴罹患憂鬱症的小妹，妳毅然辭去工作，全程在醫院看顧。小妹說，她永遠記得那段日子，妳每天聽她說話、陪她流淚，卻一點也不質疑她憨傻無理的要求，讓她終能擺脫心裡的魔咒，重新回到人間。
親愛的L，之所以能夠瀟灑離開，想必是妳心裡已無罣礙吧。然而，確實是妳的堅毅與柔軟拯救了妳的姊妹，支撐住那危危欲墜的家庭。出國前沒有自信的妳，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幸福了；但當，妳揭開這個封緘，將會聽見許許多多不同面貌的妳。
時間如此奧妙，十年之後，歲月將在妳我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親愛的L，當我循著旅程逆溯妳的成長軌跡，也一幕幕回溯了原初的自己。時光彷彿又回到十年前，妳我初認識的那個晚上，我們一群社團的同學擠在宿舍裡看電影，汗水和體味在小小的房間內蒸騰著，變換不定的光影打在眾人的臉上，在亮與暗交錯的瞬間，我看見每個青春的眼瞳都閃耀著夢想的光芒。如今，我依舊四處漂蕩；而妳已經飛躍了夢想的領地，成就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親愛的L，妳可知當妳執著未來丈夫的手，回到家人面前，妳的母親曾高興得落下淚來？她一遍又一遍回憶起妳小時候的行徑，一次又一次展現得意的笑，彷彿妳是她一生中最滿意的傑作。
「小女孩終於長大了」，母親對著鏡頭說。鏡頭裡，不再是那沉默寡言、妳經常抱怨永遠摸不著心思的母親了。
時間會帶給我們什麼？親愛的L，此刻我關掉攝影機，讓畫面停留最美好的一刻。十年之後，妳將看到什麼？
十年之後，也許妳罹患胃癌的母親早已不在了。那時候，或許妳也一樣為人母者；但有一天，當妳看到這捲影帶，拆開封緘，流動的光影慢慢凝聚成形，妳將看到時間精靈開啟的密碼。那是老一輩從未說出口的，也許只有在天地俱寂的奇妙時刻，才會吐露的一點訊息。
希望妳永遠都不會錯過。
當攝影機停止運轉，我關掉電源，佇立在光河漫漫的闇靜廳堂裡，只聽到時間流逝的聲音。手裡緊握著這捲影帶，我彷彿看到那個自信的女孩，穿著嫁紗， 微笑著向我們走來。白紗雪雪，我知道，那背後是一片幸福的光。
人間福報 2007.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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