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被鄉野餵養長大的人,一輩子都不會輕易忘記白茅草和天空,烏鶖和牛隻的嬉戲,不會忘記綠色和鳥聲。
現今我們大部分居住在城市,尋找一片有綠色植被披覆的土地,帶有一些野的氣息,時常可以在那兒沈浸一個下午,甚至整日,是一件必須的事。如果把記憶中曾經繁茂的蔗田、番麥田、蕃薯田、樹薯田、土豆田、芝麻仔田、香蕉園、龍眼樹、芒果樹、楊桃樹、芭樂樹、柳丁樹、棗樹、柚子樹、檳榔樹、黃槿、木棉、破布子、銀合歡、月桃、馬齒莧、野莧、紫花藿香薊、藿香薊、生毛將軍、紫花長穗木、龍葵、金牛時花、槭葉牽牛、雞屎藤、酢醬草、含羞草、昭和草、咸豐草、兩月草,排列成隊,大約可以築成一條壯觀的綠色長城,在陽光下閃動亮光。
農鄉與野地怎麼和諧依存?農人在野地裏賣力拓墾,野放的生命在農田隙地奮力求生,通常人類是蠻橫的,只想把土地變成金錢,央求農人欣賞野花野草,是會被取笑的。但是農人的孩子卻不同,可能在被吩咐採摘黑甜仔菜時,發現紫花藿香薊的美麗花序,而彎下腰來欣賞春天這時一隻褐頭鷦鶯飛掠番麥田,在他心上留下一瞬鳥影,或許農人的孩子長大以後,將成為賞鳥族,那是因為農人父親給他一個綠色環境,他熟悉了自然,便創造了自己獨一無二的綠色童年。終有一天,他的視野不僅止於蔗田或番麥田吧,他也許從認識四月開花的苦揀樹起頭,然後選擇自己自然觀察的樣區,變成一位鳥人,一位自然觀察者一位綠人,或一位自然主義者。綠色童年是我們與荒野中間的緩衝地帶,從這個緩衝地帶,我們嗅聞到山素英和鳥柑仔的氣息,而充滿驚喜。
一九九一年,我曾租屋在高雄前鎮區草衙,那是個勞工密集的城市,貨櫃車之鄉,綠樹貧乏,那陣子看不到樹林和山影的日子,我的脾氣火爆得像六月火燒埔。有一天,我驚覺夏天到了,卻連一聲蟬嗚也聽不到,從來不知道蟬聲這麼重要,一旦失去,才會感覺恐慌,沒有蟬聲的夏天能算夏天嗎?那時,三兩天我便有出門去田野的欲望,我又開始尋找童年的綠色長城。
後來我用僅有的一點錢,在中部買了一間便宜的公寓,房子就在山腳下,從廚房、臥房、書房、都可以看到一脈低海拔的山巒和一片麻竹林,沒有建築物的遮擋,開窗見綠,那廣闊的綠,好像用手可以撈到般近,我慶幸自己或許會過個「綠色中年」的生活。結果陰錯陽差,工作的差事使我無法在這裡安居,我只能利用每個月的假期,每次奔波三個小時的車程,回到這個綠草青青的家園,每當打開家的大窗,看到鬱綠的山,聽見風穿越麻竹林的窸窣聲,蠢蠢不安的心就安定下來,像雨水下到泥土一樣。我就在這兒野放自己,晨昏在麻竹林裡漫遊,觀察竹林底層的野生植物,記錄鳥類的活動,這將是一場豐美而無可替代的田野活動。
一九九四年四月初某日的黃昏,我正穿越這片麻竹林區,麻竹林區大約有十幾甲,每一株麻竹長有二、三公尺高,走在竹林底層,有一種走進森林的替代感。麻竹的種植很有秩序,二、三株一簇,簇與簇之間恰好是草本植物茁長的空間,竹林底層定期淹漫灌水,所以草本植物生長豐茂。一條散步的人群走出的小路,兩旁是紫花藿香薊的優勢社會,每株長到人的膝蓋高,稱得上是巨無霸,伴生植物有:紫花酢醬草、扛板歸、雷公根、菁芳草、龍船花、假吐金菊、昭和草,不單是紫花藿香薊長得肥美,伴生植物的植株也都長得肥美,我想是植株吸吸了竹林底層肥料的關係。四月是群樹換新葉的季節,不只是木本大樹在抽芽,草本植物也是葉色嫩綠,那種粉嫩顏色介於黃與綠之間,乍看黃中帶綠,綠中又帶黃色,顏色像剛洗過,帶著潔淨,光是看各形各色的新葉,就夠叫人陶醉了。
「救急一」、「救急一」一小群山紅頭飛抵,這群傢伙活潑好動,頭頂栗紅色,像戴紅帽子,我喜歡叫牠們「小紅帽」。「飛、飛、飛」金屬般響亮的叫聲,看見了,是一隻神氣的雄黑枕藍鶲,沒看到雌鳥,咦,怎麼落單了?這是交女朋友的季節啊!
走出麻竹林區有兩戶平房住家,住家前有一條乾涸的溪床,溪旁隔著水泥小路緊鄰麻竹林,據說從前沿著這條溪可以走到東勢鎮,可惜現在溪床變成住家的垃圾場,溪床現在是葎草的優勢社會,即使長在垃圾堆上,葎草的葉子仍是鮮亮的綠,毫不含糊。
我沿著小路走去,一路低頭觀察路旁的植物,這裡是山的腳下,這座被命名為「龍眼」的山,海拔有四百多公尺,我還沒有爬登過,因為山腳望去是農人開墾過的龍眼樹林,就不敢想像山裡會有野一點的生態景況。龍眼山底層的山壁是常見的構樹、血桐和野桐樹群,我注意到這一帶構樹開的是雌花,有人說雌雄異株的構樹,會選擇在土壤肥沃的地方長成女生樹,讓要當媽媽結果實的女生樹獲得充分營養,這種說法很耐尋味,然而這一帶果然是「女生宿舍」。
一路觀察和辨識植物,不敢稍有喘息,怕有遺漏而錯過與新朋友結緣的機會,欣賞植物就像欣賞朋友。然而苦揀樹是絕對不會被遺漏的,四月正是她的花期,淡紫色透著香芳,從山壁彎著腰身垂掛路邊,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而一路走完麻竹林區,我總共發現七棵,她開闊地可以長成高大的喬木,我打算夏天時再來看她,那時候會有蟬,苦揀樹正是蟬最喜歡住的家,在苦揀樹下聽蟬聲,把從前在草衙錯過的夏天重新活回來。
麻竹林區毗鄰的一處荒地,唯一的一條小徑,幾乎要被紫花藿香薊淹沒了,所幸時常有人走過,又重新劃出彎曲的曲線,曲線細又長,紫花藿香薊就沿著線兩旁擁生,它是今天記錄到最優勢的草本。很快地,我便發現這個想法是錯誤的,荒地上最優勢的草本,是我現在目不轉睛注視的草地上的「雪」,那其實不是雪,是白茅草,我禁不住屏住呼吸,一路走一路看,白茅草地仍在無限延伸,我一路走到底,發現它竟有二甲多的面積,中間隔成數大塊區域,在逆光中遠眺是一片雪白,難怪會予人雪的聯想,我來回不知走了幾次,眼睛就是無移開,「數大就是美」的美法原來這麼精彩。我站立著,再也說不出什麼話,最後我五體投地匍匐在白茅草地旁,向山神頂禮。這樣絕美的景致當前,對大自然的創造力不止於讚歎,而是感恩。
我一直站在白茅草地前,直到黃昏過去,黑暗吞沒了廣闊的大地,吞沒了小小的我。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後,與麻竹林相依的小公寓已不復存在,而麻竹林仍然在城市邊緣的土地上,繁衍著野生的小生命。
事後我翻閱當天的筆記本,繁複多樣的植物記錄,像童年記憶的綠色長城,向我呼嘯而來。
--刊載於1994,9,3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收錄於《土地依然是花園》晨星出版,2006
【音樂】Come home to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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