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事,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可謂「雅事中之雅事」……
上個秋冬,愛上了焚香。或者說,初識焚香聞香的幽境雅韻。說起來,首先要感謝訪日歸來的歆藝,她給我帶來了上好的沉香線香。
香事,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可謂「雅事中之雅事」。自漢代博山爐起,蓮花爐、鵲尾爐、三足鼎、鴨爐……代有翻新,爐內焚熏著各種名貴香材製成的香餅、香丸、香片,到明清時代流行簡便易用的線香,而香爐熏香之事並未廢止。香事不僅在敬神禮佛、祭拜祖先之大場合,用以表達肅穆之情,虔誠之心;更與琴棋書畫等文人雅事密不可分,讀書、吟詩、撫琴、作畫、下棋、寫字之時,往往於室內焚香熏香,以淨化空氣,靜心斂氣凝神;甚至三、五好友小聚品茗、閨閣婦女針線繡工,也常常伴以香事,或添幽雅氣氛,或藉以記時。香事,也伴隨著這些大事小事,被記錄在唐宋詩詞、明清小品的輕吟淺唱中,不計其數,不勝枚舉。其最感人勵志的,莫過於陸游的兩首焚香讀書詩了。其一曰:「官身常欠讀書債,祿米不供沽酒資,剩喜今朝寂無事,焚香閒看玉溪詩。」 (〈假中閉戶終日偶得絕句〉)清貧為官,唯以讀書銳志養德,以閒雅詩趣滋潤心田,一如室無長物,酒膳無繼,尚有一縷清香環繞陋室。其二曰:「芭蕉葉上雨催涼,蟋蟀聲中夜漸長。翻十二經真太漫,與君共此一爐香。」(〈雨夕焚香〉)在秋涼初至的夜晚,伴隨作者燈下漫捲經書的,正是那一爐暗紅閃爍,溫馨瀰漫的熏香了。詩人獨自一人長夜讀經,這「與君共此一爐香」的「君」,應是指案上汗漫的經書了。
前年夏秋,揚之水《香識》一書出版,把香事——包括香原料、香製品、香爐、香詩,特別是宋的沉香、明清的龍涎香等等,作了空前的梳理、考證、集成,頗受讀書界好評熱讀。另一方面,時下那些香水、精油、熏香等追隨時尚的香店,卻大量販賣著西方舶來的洋貨洋香。難怪作者發出「古今懸隔,環境改易(不論自然還是人文),古今香事已大有不同」。
我之前也曾嘗試過好幾種香,熏香的精油、點燃的線香,甚至衛生盤香等等,屢有嘗試;香品除了國內的,還來自澳門、西藏、泰國、越南,但因僅限於旅遊地帶回的一般製品,遂都沒有覺出真正的好,止步於好奇、嘗新過後的不了了之。直到與這一盒沉香的相遇。
這盒由純粹自然的沉香木提煉調配製成的線香,一支支如圓珠筆筆芯般長短粗細,數十支用白色棉紙包裹在一起,裝在扁扁的長方形紙盒中。像往常一樣,我不經意地將它點燃,插入香插,不料,隨著輕煙嫋嫋,似白若青地散開,很快地,我被它不俗的香氣所吸引,不由得深深呼吸一口,靜心品味。這就是沉香的幽雅、沉香的高貴啊。有了這次初遇的好感,後來每一根香的點燃焚燼,都值得銘記。當輕煙嫋嫋升起,那幽香古雅、略帶甜潤的氣息,便飽滿充實地在房間裡洋溢。無論是午睡初起,煮水品茗,還是夜闌人靜,燈下伏案,甚至是倚枕臥讀,思緒悠然之際,那靜靜、暖暖的幽香,便擁抱了你的身心,使你通體舒泰,心神合一,同時,又似乎振奮了精神,凝煉了神智。那些往昔歲月中度過了無數次的平凡時刻,因了這一屋的清香幽氛,變得甚可珍惜起來……
明末文人、戲曲家屠隆有〈焚香之趣〉,寫了各種焚香之境,如「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寫的是焚香的精神享受,其次「晴窗塌帖,揮麈閒吟,溫燈夜讀」或是「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香氣「馥馥撩人,以辟睡魔」,寫的是焚香的物質體驗;至於「紅袖在側,祕語談私,執手擁爐,焚之可以薰心熱意」,則是增進柔情蜜意,欲醉欲仙了。冒辟疆在〈品香〉一篇中,形容「慢火隔砂」熏焚沉香時的感覺,連用了四個比喻,謂「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真是精妙絕倫。繼而寫道:「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豔非常,夢魂俱適。」卻也歸諸香豔情事。
歆藝說,這盒沉香是在東京神樂阪一家叫「椿屋」的香店買的,她給我時,同時還有一盒白檀。相比之下,白檀之味活潑而甜美,沉香則更加高貴沉靜,且綿長持久,燃盡之後,房間裡的香氣還能維持兩、三個小時之久。所以,我更愛沉香。在日本,香道是與茶道相配合的一樁雅事,或曰生活的藝術。一般在傳統的抹茶茶室,配之以香爐熏香,而在新式的泡茶茶室,則配之以點焚線香。日本茶室的線香,大都是調配沉香、白檀、安息香、麝香、龍腦、熏陸等香材而成,用料自然純粹,氣味自然雅淡,因為是輔佐茶室的清新香氣,不能用濃烈的香味來喧賓奪主。
一炷香又將燃盡,香氣氤氳中,我不由得想:縱使念了那麼多描寫香的瑰麗文句,紙上得來終覺淺,如果沒有遇到東瀛的好香,如何能獲得這麼美好的感受和體悟? 【聯合報╱錢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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