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初,為了帶媽媽去看海,
為了讓媽媽體驗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美麗民宿,
也為了全家能有機會再一次一起出遊,
我花了好多的時間,克服了好多細節與困難,
終於讓四大四小在十一月初的這個秋天,
享受了三天台東的浪花、星空、月光、火堆與寄居蟹。
訂時間的時候,腦子裡完全沒想到「國小月考」這件事。
所以剛從台東回來,一天之後,
就是黃阿赧二年級的期中考了。
剛旅行回來,身心都還在調適,
但是考試在即,只好把握考前的最後一天晚上多少複習一些。
這天晚上,我出了張數學考卷給黃阿赧寫,優閒的阿毛則在一旁畫畫。
我沒注意阿毛畫畫時拿的是油性簽字筆,更沒發現她沒在畫紙下墊東西,
等黃阿赧大聲叫著:「阿毛的筆印到桌子上了!」的時候,
油性筆的墨漬已經滲進了木頭桌子裡,擦都擦不掉了。
我生氣極了,因為我超級愛護家裡這張北歐風的長木桌,
過去更已經耳提面命多次「畫畫要墊東西」、「不要用油性筆畫畫」…
可能是身心都累了,這氣來的又急又快,
我罵人的音量越來越大,擦桌子、沒收油性筆的動作也很大。
阿毛默默地站在一旁眼眶泛淚,
坐在一旁的黃阿赧,則頭也不敢抬地默默寫著我出的考題。
兩個孩子都知道,媽媽進入這種暴怒的時候是紅色警戒時期,
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牽怒的。(唉…要承認這部分的自己真不容易…)
當黃阿赧在五分鐘後把寫好的考卷拿給我的時候,
我發現有好幾題非常基本的題目黃阿赧居然都完全答錯,
該減的變成加的,該加的變成減的。
我瞬間火上加油,但是努力按耐著生氣,語氣盡量平和地問:「紅蘿蔔53元,馬鈴薯28元,紅蘿蔔比馬鈴薯貴多少元?要怎麼算?」
黃阿赧看起來很惶恐,回答的和考卷上寫一樣:「53+28。」
「53+28?」我深呼吸。
「小美冰淇淋25元,養樂多10元,小美冰淇淋比養樂多貴多少?」我試著把概念換成黃阿赧平常最在意的東西。過去,只要這樣,她就都會了。
「我不知道…」黃阿赧迷惘又害怕地說。
「妳不知道?妳平常明明就知道的啊!一個25元,一個10元,兩個相差多少元?不是15元嗎?25-15=10,不是嗎?」我的臉一定已經扭曲了。
「恩…」她點點頭。
「那紅蘿蔔53元,馬鈴薯28元,紅蘿蔔比馬鈴薯貴多少元?要怎麼算?」
「……………53+28?」黃阿赧怯生生地說,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心裡有一種快要吐血的生氣,還有一瞬間對我的孩子智力的憂慮。
可是不對啊!黃阿赧平常真的都會的啊!
而接下來錯的幾題,不論我再怎麼引導,把題目再怎麼舉例簡化,
這孩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該加的減,該減的加,
完全失去了所有思考與運作的能力。
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功課不會,爸爸教我,越教越大聲、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
我也是這樣淚眼汪汪又完全卡死的。
我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攤坐在旁邊,終於看出來這孩子早也已經完全失去功能了。
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身體緊縮,眼睛沒了焦點,
所有的自信與能力都已經潰散。
我深呼吸,嘆了一口氣,
抽出一張她過去寫過的隨堂考卷,
請她把那些曾經算對的題目通通再看、再想、再試著算一遍。
黃阿赧都會。
我又抽出一張考卷,再請她練習看看。
加加減減,她仍是會。
「好險…」
我心裡鬆了一口氣。
是我太兇了。
雖然是對著阿毛而不是對著黃阿赧大吼大叫,
但這強度卻足以讓這孩子害怕到縮起來了。
我決定把這一切都告一段落,請黃阿赧先收拾東西準備睡覺,
至於阿毛,這時早已自顧自地一邊唱歌一邊洗完了澡,
媽媽方才的暴怒,彷彿沒給她留下任何負擔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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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很沮喪。
沮喪自己這樣發脾氣。沮喪自己嚇到了孩子。
我想到,自己最近常練習著在Being的層次愛孩子,而不是doing的層次的。
這是我在托勒的「一個新世界」裡面看到的觀念,
說的是,我們對孩子的關注有兩種,
一種是外相層次的doing,
像是「功課做了沒?來吃飯!收房間!做這個!不要做那個!快點!…」
Doing層次的關注,總是和「做」與「評價」有關,也就是我們扮演為人父母的「角色」時,最常督促並教導孩子的部份。
另一個層次的關注,是Being的。
Being,指的是孩子的本質,也是生命無形無相的本質。
是人在定靜、專注和臨在之中,才能體察與意識的生命之本然。
托勒說,
孩子,永遠渴望在「人」的本質層次被愛、被關注,而不是在「角色」裡被愛。
如果我們忽略了在Being的層次愛孩子,再多的doing都是不夠的,
無論再多的關心、照顧、付出,孩子始終都還是會覺得欠缺、覺得怨、覺得不被愛。
初看這個概念,我很震撼,也讓我對教養孩子有恍然大悟的理解。
原來,doing在說的,
是孩子的能力、成績、禮貌、生活習慣...
是我忙得團團轉的打掃、煮飯、看功課、接送、教導、調解手足紛爭…
而Being,說的孩子的生命、孩子的本然。
是我安靜下來給出的凝視,是我和孩子眼神交會時同時迸出的微笑,是我溫柔地撫摸孩子的細髮,看見他們的美好。
Being,是我穿越孩子重重的表相,穿越他們衣服上的髒汙、臉上的牛奶印、亂糟糟的功課、滿地的畫筆,看見他們的生命,
完整,圓滿,而無任何缺損的生命。
最近的我,很刻意,很用心地,讓自己在忙碌紛雜的家庭生活中,看見孩子的Being。
我會吞下嘴邊想要催促的話語、想要下的指令,
安靜地看著她們其實完全投入與專注在她們的世界;
我會凝視孩子,感受到她們的生命其實是如此俱足完整,
然後輕輕撫摸她們的頭與臉。
我也更懂得了,好朋友錦敦怎麼能夠在睡前對孩子說:
「你做錯事,爸爸會教你,同時,你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原來,那是在doing層次的教導,伴隨著Being層次的關愛。
於是最近,我開始更能夠,一次一次,也這樣對孩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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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考前的晚上,就在我請黃阿赧收書包、準備睡覺後不久,
黃阿赧不見了。
我找來找去,最後在房間裡聽到嗚咽的啜泣。
她躲在棉被裡,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我嘆了口氣,
靠近她,把被子掀開,摸著她的身體。
「來,媽媽抱抱妳。」我說。
黃阿赧在我的懷裡哇哇哭著。她說:「媽媽,我為什麼什麼都不會了?」
她好挫折,也好慌亂。這大概是她人生第一發現,自己會在壓力情境下這樣失去功能。
「可能是剛才馬麻太兇了,嚇到妳,讓妳無法思考了。」我抱歉地說。「以前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有時候外公教我功課,越教越兇,我就也會變成完全無法思考,什麼都聽不懂,只想躲起來哭…」
黃阿赧點點頭。
「那我明天考試怎麼辦?」她抬頭問。
「妳都會的。妳平常就都會,剛才重算以前的考卷也都會,對不對?」黃阿赧點頭。
「然後媽媽要妳知道,不管妳考20分,50分,60分或是80分…在我們心中,妳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我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件事。
「可是我怕明天考不好。」黃阿赧表情比較放鬆了,可是仍是擔憂著。
我捧著黃阿赧的臉,看這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妳知道嗎,黃阿赧,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會有人考得沒有妳好……也永遠都會有人考得比妳好...」
黃阿赧打斷我說:「對,我們班的那個XXX,每次都考100分,不管什麼考試都是100分!」
「對啊!以前媽媽也很會考試,考的比很多人都好,可是也永遠都有人考得比我好…」我繼續說,「可是,重要的是,不管妳考20分,50分,60分,80分….在我們心中,妳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黃阿赧放心了。神色與身體都鬆多了。
我抱抱她,再次為剛才發脾氣嚇到她道歉,
然後,這孩子露出了笑容,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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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勒說:「在外在的形象上,你會,而且始終都會,次於某些人,或是優於某些人,但在本質上,你不會次於或優於任何人。」
這句話,是近期非常鼓勵我也感動我的一句話。在說的,正是Being,是人的本質。
雖然,我常常在doing的世界裡、在父母親的角色裡,要求、督促、教導、責罵…
常常疲倦忙亂,也會失控怒罵,
但我期許自己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更常帶著覺察,切換到Being的位置愛孩子,
凝視、滋養、看見與連結,
讓孩子除了在doing的層次學習與累積,
也在Being的層次感受自己,感受愛,
感受自己終究是誰。
或許,
在doing的世界裡,
我們可以訓練孩子刷牙、收拾、做家事,
我們可以教會孩子聽話、合作、守規矩,
我們可以培養孩子的英文、數學、口才、體能,
但是一個生命之所以能夠有勇氣面對困難,能有寬容的胸襟包容別人的錯誤,能夠接納自己的失敗,能夠敞開心去擁抱大自然與一切生命,
是因為,他們曾經在生命本質的位置被認出與被愛過,
於是他們對生命,有一種來自底層的安定與信心,
知道自己,無論外在世界發生了什麼,都可以是完整與美好的,
知道生命,皆有其Being。
我做的,還不夠好,
但是我會繼續努力
在Being內,安住,
在Being內,與孩子相互映照,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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