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這天氣,空氣中呼吸著潮濕的水分子顆粒,擁被而眠,雙腿觸及竟是飽吸水氣的棉製組織,感覺糟透了。她翻來覆去的埋怨著,腦子一片混亂。
護理科畢業幾年,考進這家大型醫院。徒步走在停滿機車和攤販的街道上,閃避著錯肩而過的人,面無表情。閃爍的霓虹,公事公辦的閃著,三溫暖、KTV、賓館林立,露骨的招牌令她嫌惡。
「這真是個灰色的城市…」她想。放眼望去,好天氣時,天空也是灰濛濛不晴朗,雲層看起來就是一個髒字,建築物好醜,東拼西湊的水泥屋,上頭還搭著鐵皮屋頂,鐵鏽染著灰色的牆面,構築了這個俗不可耐的環境。
離開鄉下,她以為可以擺脫窮困,擺脫只知道跟她要錢的好賭父母。母親說當護士不怕沒工作,嫁給有錢人的表姐卻偷偷告訴她說,那是因為父母不疼愛自己,才會讓自己念護理,將來去替人把屎把尿。
母親卻又說,當護士可以釣金龜婿吶!到時候她就可以當個有錢的醫師娘。看著表姐幸福模樣,她毅然地懷著灰姑娘的夢,前去迎接理想中,唯美的生活。可惜,她失望極了。
窄小的單身公寓內,有限的空間裡,掛滿了因雨而不得已收進屋內的半乾衣物,女孩們沿著牆邊排放一列列鞋子,各種款式,新舊交雜,各種氣味,也充斥在房間裡。
看了看手錶,跳下床,她拿起包包,步出宿舍大門,一輛銀色跑車,映入眼簾,停在她身邊,車窗搖下,是陳醫師。稀疏的頭髮,微凸的腹部,毫不隱瞞地彰顯他的年紀,但溫和的相貌,又令她感到親切,雖然他是主治醫師,卻沒有架子。
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注意是在某一次,見她耐心照料一位重度殘障的病患時,他對她的當眾嘉許。她還記得他對護理長說,這病患被她照顧得整齊清潔,住院這麼久,沒有一點褥瘡跡象,是一位護理人員的驕傲。
在病房中常開她玩笑,說她這麼好,要替她介紹男朋友,她知道,這不過是醫生們想佔護士便宜的老套,介紹只是一種託詞,目的是拉近關係。
只知他家人都在美國,自己則是來往兩地居住。
雖已事先敲定此約,她仍遲疑了一會兒,再想,不過是同事關係,坦蕩蕩,何懼之有?
坐上他的車,往郊區開去。今天他話不多,提到家人時,正好經過涵洞,大卡車疾駛而過,她聽不清,只聽他說要帶她到家中做客,因為今天是很難得的日子;偷偷瞥他一眼,沈穩的紳士樣子底下,不知藏著什麼心思?不久,久違的青山綠水映入眼簾,頂級的別墅區,竟近在咫尺。她心情在忐忑中忽然冒出一絲奇異的興奮。
陳醫師的家,米白色的基調,實木地板,淡雅的地中海風情家飾,整潔明亮卻不失溫暖,客廳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小庭院,還有一張木製鞦韆椅,她望著在夜風中輕輕擺動的鞦韆,想像著住在這裡的人,幸福的模樣,不禁入神;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是在鞦韆上消磨假日的那個人...。
「我們先聽聽音樂,這張專輯是我最喜歡的…」他說。樂聲緩緩流洩,他優雅地到一角的小吧台去準備飲料。
音響品質極高,在靜暱的山間,迴盪著阿莫多瓦的電影配樂,旋律帶點悲愴與傷感,似乎在低聲泣訴些什麼,想起自己寒微的家庭背景,她不禁熱淚盈眶。
忽覺不妥,她起身隨意在這燈光柔和的空間裡漫步,尷尬地瀏覽著牆上的一幅幅精美藝術畫作,悄悄拭去淚痕。室內鞋卸下了,能放鬆心情,赤著腳踩在實木地板的感覺真好。
她想,如果他是設下陷阱的人,那她何嘗不是明知故犯的人?上了他的車就是一趟冒險旅程!而這人,又是如此的翩翩君子,那麼敦厚、有氣質,直至目前為止,他不曾想佔她便宜,她的到來,完全是出於自願,甚至,她幾乎覺得今天,是她近幾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如果可以,如果,如果自己願意,其實,做為極秘密的第三者,並不是一件為難的事,一切只等她自己和自己妥協。眼下,在這樣的氛圍中,決定已經很清楚,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腳步停在一幅有著麥田和風車的黑白攝影作品前,她望著它盤算,麥田彷彿轉為金黃,風車也徐徐在轉動…轉動。
「你對它很有感覺是嗎?」陳醫師端著兩杯紅酒,充滿笑意的走過來。
她如夢初醒,立刻又掉入另一個夢。
「陳醫師,我敬你!」端過酒杯,她一仰而盡。
他都還來不及阻止她,說那酒並不適合這樣的喝法,他顯出略為吃驚的模樣,但還是沒說什麼,只淺嚐著杯裡的酒,用打量的眼光看著她。
她壯了膽子,趨向他悄聲說:「我連休三天!」
粉頰微紅,雙眼迷離,餘光掃過牆上的掛鐘。白嫩手臂搭上他肩,他卻急速後退,腳步踉蹌,差點碰倒了立燈。
「等等!」他說。
他忽然露出像防著搶匪般的眼神,扯開嗓子大喊:「老婆!晚餐弄好了吧?」
廚房隆隆排油煙機聲音停下,簾子拉開,一名中年婦人笑容可掬走過來,身旁還站著一名蒼白虛弱的男子,職業性的敏感,她留意到他雙腳萎縮在寬鬆的褲管裡,他拄著一副枴杖。
陳醫師恢復鎮定的說:「MISS黃,這位是我太太,他是我兒子,記得嗎?我曾說過要跟你介紹男友,這次他們從美國回來,我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男子有點吃力,但仍訓練有素上前為她拉開餐椅,她則如機器人般,僵硬地坐下,望著對座夜色中如鏡般的窗玻璃,她驚覺面容如受過絞刑般的女屍。
啪!的一聲,陳太太把大燈扭亮了,室內陳設不再柔和,反而出奇刺眼,而地中海的浪漫色調,一下子變成金屬灰,如同廚房簾子旁,那輛男子的輪椅。
她無言地嚼著口中的食物,心裡不斷重覆地喃喃唸著:「這真是個灰色的世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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