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摔了一把椅子之後,過沒多久,又重重地捶壞了手。這才驚覺,問題已愈來愈嚴重。
每天,您總是早早就騎著機車出門。風雨無阻,一日又一日。即便是在大家已放颱風假,安心地睡到自然醒的時候。起來時,四處找不著您的身影。知道您又不聽勸,又執意地去開店作生意。內心糾結地打電話,急著要您收拾店面,馬上要去載您回家。
同樣的爭執,又在回程的車裡,再次激烈地上演著。直到某一次,車身被狂風驟雨吹得晃盪不已;沿途路樹張牙舞爪地狂擺著枝葉,一截樹幹硬生生地被折斷,砸落在牛步慢開的車旁,差一點點就打在車上。似乎,您這才警覺,孩子們的擔心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真的有可能隨時發生危險。那一次,您總算比較鬆緩,沒再硬梆梆地回應著。但,十幾年來,也就僅有那麼一次。
颱風天,都已是如此了。更別說是平常假日,或是大過年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您只願意休息「大年初一」那一天。平時,總要特別跟您約好某個時候,想辦法說服您去作某件事,您才有可能放棄,在某一天不去開店。
家裡的環境,已不像早年那麼差。在幾次,您提到我們小時候的事時,漸漸地明白了那些我們沒有參與過的往事,曾經帶給您多大的磨難。一個從來不用擔心如何過日子的小女孩,在婚後,開始為生活而忙碌奔波。與貧困的夫家,從早到晚地打拚,才勉強有三餐的溫飽。在為人母之後,經濟更是拮据,連小孩急病時,也不得不低下頭,四處向人借錢去看病。在走投無路,求貸無門時,為了小孩,只好把嫁妝拿出來典當。
這些不為人知的辛酸,幾次聽您提起後,我們都知道;也了解為什麼從小,都是阿嬤帶著我們。您不是一大早已去工廠上班,就是還在趕夜班。辛勤的工作,換來十幾次胃出血。總是在月圓人團圓的中秋節,不然就是大家歡歡喜喜過新年的時候,您又發病住院了。
最嚴重的一次,阿爸要我們幾個小孩有心理準備。小小年紀的我們,當時聽不太懂。只知道,阿嬤陪著我們在家,緊張地等消息。所幸,在您開刀之後,慢慢恢復了健康。但,急性子,倔強不妥協的個性,卻是依舊。
現在,小孩們都已長大,家裡的經濟也大有改善,已不需要您如此辛苦賺錢,就當作是個休閒的去處;去見見朋友,跟人聊聊天,也是好的。反正,也只是半天的市場生意,賣些點心糖果而已。雖說有點遠,在幾次衝突後,看您忙得津津有味,也暫時接受這樣的狀態,安慰自己說,老人家有個去處小忙一下,比較不會生病。
某天,阿爸苦著一張臉說,您沒來由的不准他去市場附近的公園唱歌,也不准他幫人買東西。趕緊當和事佬去跟您了解緣由,卻是吃足了一頓排頭。百思不解地苦苦追問,才知阿爸樂天的個性,常常順路熱心幫大家買東西。買著買著,讓您在市場裡,不時地有人來要您轉達,或是指定他去幫忙買東西。經年累月下來,您心裡的不舒服,開始慢慢發酵,終於縕釀成排山倒海的怨懟。
從年輕時的辛苦,到計較阿爸肯幫朋友們作事,卻不肯幫您。一問之下,已是四十年以上的往事了。居然,您還可以鉅細靡遺,點滴不漏地一一說來。人、事、物,歷歷在目。先別說,阿爸最近幾年老是忘東忘西的,四十年前的事,他怎麼可能還記得?何況當年的時空背景,都已不可考,只剩下您指證歷歷的控訴及深深的埋怨。
問了半天,還是聽不出您不肯讓阿爸去的理由。反倒,變成我們都是同一國的,且都在幫阿爸說話。您耍賴地不肯再說下去,信誓旦旦地說,絕對不准阿爸再去。且,十分後悔當初主動介紹愛唱歌的阿爸,去這麼一個好地方。雖然,想盡辦法試著說服您,您卻是固執地不肯再聽。
家裡的氣氛,開始變得詭譎不安。有時,阿爸喝悶酒;有時,您也喝。聽阿爸說,您夜夜輾轉難眠,卻一直睹氣不跟他說話。偶爾想到什麼時,又一反常態地開始數落起阿爸,重覆的內容,千篇一律,一次又一次地播放著。
擔心您的身體,也不捨您如此煎熬。再次地跟您懇談,在重覆的話語裡,聽出了一些端倪。有著嫉妒,也有幾分的醋意。長期擺攤子的習慣,限制了您,讓您放不下也離不開它;似乎緊抓著攤子,忙絡著生意的同時,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人來人往的市場裡,少不了愛開玩笑的人;阿爸的好人緣,讓大家總不忘稱讚他幾句。久而久之,想到自己仍辛苦地在忙碌著,而老爸就在附近公園,唱歌唱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中,一絲絲的怨,悄悄地爬上了心頭。引爆炸彈的引信,就是來指定要阿爸買東西的人,向您炫耀著阿爸的好脾氣,請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其實,您一直深愛著阿爸,自己都捨不得要他做東做西的,哪容得下旁人如此輕蔑地開玩笑,熊熊的怒火,就此燒了起來。直竄雲霄的烈焰,怎麼可能輕易被澆熄?您不擇手段地不讓阿爸再去那個地方,即便在我試盡了方法,好說歹說地鋪排事理,也無濟於事。而,背後真正的理由,卻是您羞於啟口的,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怎麼好意思明白地說出來給晚輩聽呢?
為了不讓您再生氣下去,只好回頭找阿爸,要他先順著您,別讓您氣壞了身體;愛唱歌的話,就回到平日的活動中心。阿爸很不情願地接受了,沒再去公園,卻也自暴自棄地不想出門。看到阿爸,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每天鬱悶地待在家裡,心裡著實不忍。
您強烈的不安全感,促使您一再地跟阿爸提醒,不准他再去。話語中,充滿了對人的不信任。心疼阿爸的退讓,換來的是您的疑心,家裡似乎沒有安寧的時候。何時開始,家,竟然變了;人的心念,竟是如此的執著。
強力的無力感,轉成莫大的憤怒,不知哪來的力氣,把眼前的竹椅,舉起來用力地摔爛;拿了鑰匙,發動車子,想躲開這一切。您,卻緊跟著坐進車來,無論如何都不願下車。在車上,您終於肯說出真正的原因。趁機會,我一再地強調,沒有為誰說話,而是真的為您擔心,怕您的身體會被自己氣壞。
原諒人,其實並不困難,就算對方真的有犯錯,也該留一條路讓人走,而不是沒日沒夜地煎熬著彼此,不斷提醒對方曾有的過錯。小時候,老師不都是這麼教我們的嗎?您是我敬愛的人,雖然沒讀過書,卻一直是認真努力的好榜樣。什麼時候開始,您把大家都推開,只留下自己去面對難題;想拉您,卻摸不到您的手。何時,您才願意把手伸出來呢?
開誠佈公地談過之後,風波暫時平息了一陣子。然,在某個時候,您又開始了;面對重覆的狀況,只有更深的無奈,再多的眼淚,也於事無補。我知道,外公的去世給您很大的打擊。雖然,他重男輕女,沒能讓您有受教育的機會。但,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九十七高齡離世的時候,是您每天風雨無阻地去探望他,直到那一天,您哭著回來。因為大舅對您發脾氣,您說,再也不去看外公了。
看您每天數唸著有多久沒去看阿公,終於忍不住,帶著您過去。想不到,這卻是最後一面,幾日後,阿公就離世了。這個打擊,加上您一直放不下的執念混雜在一起,愈捲愈大,變成巨大的漩渦。把所有的人,再次捲進混亂之中。直接承受的人,當然又是阿爸了。
聽著您又開始叼唸著阿爸,一股氣直往腦門衝。重重地往桌面捶下,把大家都震住了。我,卻是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想,我累了,也倦了。這重重的一下,讓我看了一個禮拜的拳頭師父。手上的傷痛,卻比不上內心深刻的失落。為什麼?為什麼?您,走不出來呢?
這次,除了阿爸,當然,您又多了幾個數落的對象。包括,讓外公每天思思念念的幾個小孩們,為什麼他們不能體會父母親年老思兒的心情,偶爾回去看看老人家。讓老人家在不良於行之際,每天心心念念地還是久久未能見上一面的兒女們。原以為,隨著外公的後事結束後,您可以走出陰霾,轉頭看看眼前的陽光。但,您仍是不時地把同樣的埋怨,再說一次。知道嗎?每說一次,您的怨憤就再一次地傷害著您。
破天荒地找您出門走走,只有我跟您。坐上高鐵,再轉接馭車,到中部的景點去。一路上,您似乎不習慣如此悠閒地出遊。不只一次地問我,為何要對您這麼好?難道,對自己的親人好,還需要什麼理由嗎?難道,是我們平時太疏於照顧您的情緒,讓您如此容易滿足於一個小小的示好?感受著坐在身旁,與平常迥然不同的您。卸下了武裝,多了幾分柔軟。多想跟您說,只要您不要老是板著臉,把每個親近您的人都唸跑,我們都很願意與您更親近。
看您經歷了父喪的巨變,一直走不出滿滿的怨與恨。雖很想從背後輕輕地懷抱著您,靠著您的背,微微地晃著。就像常見的母女檔一般,對您撤撤嬌。卻不知該如何作或是向您開口?對人,對事,您累積了太多負面看法,總是沒能說上幾句話,母女倆就又摃上了。
「不能原諒別人的人,傷得最重的,還是自己。」您知道,我們是多麼不捨您把自己的心,打上一個又一個的結,沒日沒夜地熬著人生的苦汁,獨自一人默默地喝下嗎?如果可以,請讓我們抱抱您,好嗎?
2012.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