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新莊樂生療養院的朝陽舍。老舊的三合院,住了十四個人。
凌晨兩點鐘,九十三歲的黃貴全悄悄的起了床,拿著盥洗用具和衣物,蹣跚的走到大浴間去洗澡。
洗過澡回來,他例行的幫同寢室的張萬富換尿布、提熱水給他刷牙洗臉。張萬富七十多歲,做黃貴全的兒子足足有餘,卻因老人癡呆症,生活無法自理。
打理好張萬富,黃貴全再邁著關節痛的雙腳,一拐一拐的走到三合院的另一頭,去為陳玉祉洗臉、倒便盆。
八十歲的陳玉祉,駝背,雙眼失明,耳朵重聽,鼻子塌陷,手指脫落扭曲,腳趾也沒了。這樣一個「十不全」的人,可就是嗓門特別大,經常在夜裡大聲哀嚎,吵得大家不能睡。
黃貴全把便盆拿到廁所倒掉,再用刷子把便盆刷乾淨拿回來。四點多,天上的星星還在眨眼睛,工友已經送早餐來了。
工友將十四個餐盒一一送到各房內,黃貴全張羅好張萬富,再到陳玉祉那裡,才赫然發現陳玉祉嘴唇受傷,鮮血染紅了白汗衫。
「你那也安呢?」黃貴全附在他的右耳,大聲吼著。陳玉祉渾然不知,黃貴全拿衛生紙擦掉血漬,大聲問他:「什麼東西割的?」
這回陳玉祉聽到了,他說:「我肚子餓,要吃牛奶…..」黃貴全仔細一看,櫃子上的奶粉罐,也是鮮血淋漓。
原來他夜裡想吃東西,摸呀摸的,摸到了奶粉罐。由於沒有手指,打不開,就用嘴巴去咬,銳利的鐵罐蓋子,就把嘴唇劃傷了。
「阿彌陀佛喔!」黃貴全喃喃念著佛號,拿一個塑膠臉盆讓陳玉祉抱著,再把餐盒給他。陳玉祉用掌心和殘指握著大湯匙,吃起了早餐:一些送進嘴裡;一些掉進臉盆中。
黃貴全回到房裡,自己用過餐,連同張萬富、陳玉祉的餐盒,一起拿到廚房去洗。然後就是為他們洗衣服、晾衣服。
十點半。吃午餐。
黃貴全還是一樣,換尿布、倒便盆、張羅吃飯。這些工作做完,大約十一點,整個三合院的人都開始午睡,黃貴全也爬上他的小床,做一個短暫的休息。
下午三點半。吃晚餐。
黃貴全依例換尿布、倒便盆、張羅吃飯。收好曬乾的衣服,騎上電動代步車,到急病房探視黃其所、楊耿乾、羅英文,他們都曾是朝陽舍的一員,如今都只能茫然的睜著眼睛,連話都說不出來。
傍晚六、七點,黃貴全把紗門上的小鐵鍊掛上,熄了燈,沉沉的進入夢鄉。不久,朝陽舍各個房間的燈也一一熄滅,就寢了。
他們,是一群比朝陽更早起的人。
◎寒森歲月
有七十一年歷史的樂生療養院,是台灣目前僅存的痲瘋病院,目前收容約四百人。相較於「顛峰」時期的一千五百人,足足少了一千多人。這些人有的是治癒返家;更多的人是在歲月中凋零。
痲瘋病又叫做「寒森症」,幾千年來,是人類最為怖畏恐懼的病。
早期療養院四周佈滿鐵絲網,要進「有毒地帶」必須穿防護衣,用石碳酸消毒。民國四十一年,政府全面換發身分證時,還被當時的新莊鎮公所以「面容腐爛、無法辨認」,予以拒絕,而做了半年「不是人的人」。
雖然後來所有的禁忌都打破了,宗教團體和學生社團也走進來了。但是多年的隔離,加上自慚形穢,院友們大多採取躲避外人的心態。
民國四十一年十月,基督教堂在優越的外援下首先建好。啟用時,院裡的佛教徒紛紛以「人家的天堂蓋好了,我們的極樂世界呢?」相互詢問。
在大家倡議興建佛堂時,院友金義楨協助寫了幾封信給當時的法師大德,得到許多人協助。尤其是菲律賓華僑張文彬的三千菲幣,加上蓮友的慷慨解囊,「棲蓮精舍」終於在民國四十三年五月落成啟用。
金義楨,江蘇人,現年八十歲。抗日戰爭時,投身軍旅,走過大江南北。三十八年來台後兩年,因罹患痲瘋而入院。當時他年僅三十,官拜少校。
錦繡前程葬送在樂生,但半世紀的寒森歲月,他沒有空過。因為棲蓮精舍的建立,金義楨開始接觸佛法,從中得到大智慧、大自在;並且鼓勵蓮友佈施、付出;帶領大家走出生命的陰霾,活出做人的尊嚴。
將近五十年來,棲蓮精舍不曾中斷過早晚課。早年拜懺、打佛七,佛堂內容納不下,連佛堂外廣場都要使用上呢。
「來過樂生的法師大德很多,但真正讓我們『脫胎換骨』的,是慈濟的證嚴上人。」擔任第三任念佛會會長迄今的金義楨說。
◎朝陽舍的慈濟緣
民國六十七年十月,上人來到樂生,探望這個「社會的暗角」。「上人沒有問,這裡有多少佛教徒?是念佛呀?還是修禪?需要我來講經呢?還是辦法會?」金義楨說:「上人只問,我能夠幫你們做什麼呢?」
那年五月不慎摔斷了腿的金義楨,雖然人緣好,人脈廣,有許多好朋友幫忙,但還是感覺非常不方便。將心比心,想到許多失明的、中風的、截肢的、老邁的院友,生活無法自理,境況堪憐。
「我們急需一個癱瘓病房,把這些人集中住在一起,照顧起來比較方便。」於是金義楨帶著上人來到朝陽舍。
殘疾的老人,破落的房舍,上人看了很不忍。交代隨行的慈濟委員胡玉珠,盡快協助整修朝陽舍。
慈濟、棲蓮精舍,加上樂生療養院,三方的資金共同整修。整修後,屋頂不再漏水;窗戶不再透風;紗門紗窗可防蚊蠅;地上鋪了水泥,平整乾淨;茅廁也改成新式化糞池,不再臭氣薰天。
十二月一日,朝陽舍癱瘓病房正式啟用。除了原在朝陽舍的院友之外,又從蓬萊舍、七星舍、玉山舍等遷進來十一位失明或中風的院友。
這些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由誰照顧呢?
金義楨說:「要請院外健康的人來照顧是不可能的,上人非常有智慧,他建議找年輕一點的、健康一點的院友來當『看護工』,由慈濟每個月給他們一點津貼。」
當時找了四位院友看護工,每人每月發給津貼,加上朝陽舍五千元的加菜金,慈濟每個月送來一萬五千元。黃貴全就是其中的四位看護工之一。
◎二十年如一日
「剛開始,對慈濟不了解,以為那是一個大財團。」金義楨慚愧的說:「後來看到慈濟月刊,從徵信名單上才知道,是善心人士二十元、三十元,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
多年學佛的金義楨開始仔細的研讀慈濟刊物並思索,他跟蓮友勸說,此生靠政府養活,已經是在「貸款」過日子了,若再加上慈濟的救濟,恐怕來生債更難還。
他說二十元、三十元就可以成就幫助人的好事,那我們自己也可以做。於是大家商量,募款成立一個專屬朝陽舍的基金,由蓮友及親友發起,加上社會人士的響應,募集了一百萬元。利用孳息及蓮友每月捐助的小額善款,終於在六十九年十二月婉謝了慈濟的幫助,一切自己來。
「大部分的人都嫌錢太少;只有你們辭謝不要了。」上人既欣慰又有點擔心,他告訴金義楨:不管錢從哪裡來,都要珍惜;要是有什麼困難,一定要通知慈濟。
二十幾年來,樂生不但沒再跟慈濟要過一毛錢,反而響應慈濟救災、建設的善款已有好幾百萬元。
二十幾年來,第一批進住的老人只剩下陳玉祉和蔡玉治兩位盲者;四位看護工不是往生,就是打退堂鼓,已經又換了好幾十個人了。
而黃貴全,始終如一,從六十多歲做到九十多歲。幾十位院友在他如兄如父的照拂下,安度餘年。
民國八十八年,樂生院方加派了三位工友到朝陽舍照顧癱瘓老人。看護工黃貴全、李春娥(女、八十四歲)和翁月(女、七十歲)三人,還是謹守著他們照顧的責任,在晚間和假日,工友休息的時間,悉心照顧著需要照顧的院友。
為了酬謝他們多年的辛苦,朝陽舍基金還是每個月發給他們每人三千元的「退休慰勞金」。
他們省吃儉用,將每個月七千多元的生活費和微薄的看護津貼累積起來,寄回家裡補貼家用;或捐給慈濟,作為救災或建設之用。
◎賣心蓮
「我們想要做善事都不容易。人家講,你們都欠人家救了,還要去救濟別人?」金義楨說:「只有慈濟,才接受我們的捐款。」
民國七十一年七月,金義楨號召蓮友加入慈濟當會員,從每個月一千二百五十元的生活費中節省出一百元,這樣的心二十年來從無中斷。
花蓮慈濟醫院即將落成時,眼看著龐大的經費還差一大截,雙眼失明的宋金緣從收音機聽到一句話:福田一方邀天下善士;心蓮萬蕊造慈濟世界。她從朝陽舍跑去找金義楨。
「現在上人還差那麼多錢,一百元、一千元都無濟於事,我們來發起一人一萬如何?」宋金緣說。
樂生的院友住進來,雖然艱苦,但還是從有限的生活費中節省下來儲蓄,當成身後的棺材本。
金義楨回應道:「妳要發起,自己要先捐,以作表率。」
宋金緣欣然同意。並從朝陽舍開始,挨家挨戶的去「賣心蓮」募款。很快的得到響應,募到了四十八萬四千元,金義楨再添一萬六千元,湊成了五十萬元,匯到慈濟,這是「賣心蓮」的第一批善款。
這其中有陳小蘭存了一輩子的六萬塊錢。當年陳小蘭已八十多歲,雙腳截肢,雙眼失明。六萬塊錢是從日據時代存到現在,所以除了有新台幣外,還有日幣和舊台幣。
◎林葉「回家」
第一批善款寄出去之後,「賣心蓮」的運動透過慈濟世界廣播節目,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震撼和迴響。
住在樂生大同舍的林葉,為了「賣心蓮」,她坐了計程車,「回」到三重的「家」,向家人募款。
十六歲入院之後,將近四十年很少回去過。三重與新莊近在咫尺,但「家」卻是那麼遙遠與陌生。記憶中的田園已變成高樓大廈,她找不到家。
計程車繞了又繞,司機很奇怪的問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說:「回家!」
「回家?」司機說:「妳連自己的家都不知道在哪裡唷?」
幸好老家旁的小學還在,她在學校下了車,找到了「家」。她的誠心打動了家族老小,募到了十三萬元回來。
林葉說:「如果不是為了慈濟,恐怕我一輩子都不會下山回家要錢。」
如今的林葉,不但下了山;還全省走透透,甚至全球走透透。她的現身說法,往往震懾全場,撼動人心。
第二批的心蓮善款,又募了六十幾萬。短短的時間內,痲瘋病人捐出了一百多萬元,創造了台灣社會最動人、最傳奇的一個篇章。
◎行善不缺席
從「賣心蓮」之後,舉凡慈濟發起的任何募款活動,樂生的院友們從不缺席。
慈濟護專建校、中國大陸水患賑災、大林醫院建院、新店醫院建院、土耳其地震賑災、台灣九二一地震及震後的希望工程募款,納莉颱風後護持受災的大愛台,到最近的菲律賓分會籌建義診中心…….樂生的菩薩們總是不遺餘力的捐助。
擅長說故事的宋金緣,常以大智度論的「雉」來自喻:一隻小鳥看見森林著火了,奮不顧身的將羽毛沾濕,飛到火場,將水滴灑下救火。小鳥的力量雖然微薄,卻有一顆真誠的心,筋疲力竭而無怨無悔。
出身高雄的宋金緣,在民國七十八年的時候,意外的到一筆八百多萬的祖產。自幼過繼他人的姊姊沒有分,姊姊的三個孩子不能接受。為了平息紛爭,她將六百萬分給姪女兒;自己留下兩百四十多萬。
「兩百萬捐給慈濟蓋大學;三十萬給慈濟護專落成時作便當與來賓結緣;剩十幾萬,一些酬謝經常幫忙她的看護工;一些贊助樂生人到花蓮參訪的遊覽車費用…..」金義楨說:「她把錢都分配出去,身邊一無所有,心裡也一無掛礙了。」
宋金緣在三年前安祥往生,她的故事將在慈濟歷史中永不缺席。
◎地獄還是天堂?
樂生院早年沒有特效藥,在痲瘋桿菌的侵襲下,有人失明了;有人鼻子塌了;有人手指脫落或蜷曲;有人截肢…….加上營養不良,人人面有菜色,兩眼空洞無神。無怪乎佛教界知名的李炳南居士形容說:這裡是一個「現相地獄」。
慈濟來了之後,院友從一個手心向上的人受施者,變成手心向下的布施者,他們找回了一個做為「人」的尊嚴。
他們屢屢的發心,在在讓人動容。難怪上人讚嘆這裡是一個「超越天堂」的地方。
這裡究竟是地獄呢?還是超越天堂的地方?
八十多歲的陳玉祉,則是一個在「現相地獄」裡,無聲說法的菩薩。
失聰失明、沒有鼻子、手指、腳趾又駝背的痲瘋病人,朝陽舍每一次發起募款,都沒有人去跟他說。因為「說不清楚」,怕引起旁人的誤會。
有一次,他跟黃貴全說:「你替我領十萬塊,捐給慈濟。」
黃貴全嚇壞了,跑去報告金義楨。兩個老人一起來找陳玉祉,問個清楚。
「我要捐十萬塊,給慈濟『起』(蓋)學校。」陳玉祉再三說:「我是很清楚的,我『攏總哉樣』(都知道)。」
「誰跟你講的?慈濟要『起』學校?」金義楨問。
「我聽『拉依唷』(收音機)講的。」陳玉祉說:「我知!我知!我捐十萬塊。」
他的錢多年來由黃貴全代管,由於他的生活都在一張小床上,除了吃飯,沒有多餘的開銷,幾十年下來,總共存了十七萬。
一輩子的寒森歲月,佛菩薩垂憐,讓他從收音機裡「聽」到慈濟為希望工程募款的消息,而有發心種福的機會,這不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嗎?
◎惜別棲蓮
棲蓮精舍要拆掉了!
因為捷運轉運機場需要,徵收了樂生部分的土地,病房和佛堂都要拆除。
九十年四月,為慶祝佛誕節,蓮友發起「惜別棲蓮話希望」的愛心宴活動。由蓮友捐資二十五萬,廣邀善心人士,慷慨捐輸「希望工程」。
那一天,樂生湧進三千多人,募集善款三百多萬,全數捐給慈濟「希望工程」。
年底,金義楨獲悉慈濟菲律賓分會籌建義診中心,義賣彩券,立刻響應認購一千張。
「五十年前,菲律賓華僑幫我們蓋佛堂;感恩現在讓我們有回饋的機會。」金義楨說。
走進朝陽舍,一隻腳截肢的梁連福迫不及待的說:「我捐一萬、孫金聲一萬、黃貴全也一萬。陳玉祉五千、李元柱兩千、楊萬燈五百…..」
「好好好!大家隨分隨力。」金義楨說。
一千張彩券,三十四萬元,不消幾天,就「搶購」一空。
◎有愛不孤單
蔡玉治跌倒了!李春娥跌倒了!孫金聲病倒了!黃貴全住院了!朝陽舍接二連三傳來意外的消息。
蔡玉治,七十八歲。雙眼失明,能背誦地藏經、無量壽經……她的心是一座藏經閣。她除了自己捐錢,還代收他人的善款。不必記帳,一點一滴都記在她的腦海裡。
李春娥,八十三歲。步履蹣跚,照顧失明的楊萬燈和虛弱的孫金聲,還有同房的陳玉枝。
孫金聲,九十三歲。年輕時因痲瘋病,躲到佛寺,蒙法師收留而學佛。住進樂生後,帶領蓮友念佛。早年醫藥缺乏,孫金聲所持的大悲咒水,是大家的依靠和救命仙丹。
冷鋒過境,黃貴全的膝蓋痛得他不能走路。被送到急病房住院時,心心念念都是他要照顧的張萬富和陳玉祉。
「您安心養病吧!他們有工友會照料的。」護士莊秋美說。
「我恐怕回不去了,妳要幫我做一件事。」黃貴全把秋美叫到身邊,小聲的說:「我有三十萬,妳幫我領出來,捐給慈濟。」
莊秋美轉告給金義楨和林葉。林葉連忙到急病房去,告訴他:「上人快到台北了,您好好保重,我們送您去見上人,親自交給他。」
「我怕等不及了。」黃貴全說。
「您要撐著點呀!」林葉說:「佛菩薩會保佑您的,安心吧!」
◎故事
幾天之後,黃貴全出院了。
回到了朝陽舍,他依然凌晨兩點起床,拿著盥洗用具和衣物,蹣跚的走到大浴間去洗澡。只不過他現在走路多了一副助行器。
他依然提熱水給張萬富和陳玉祉刷牙、洗臉……..
傍晚六、七點,星星逐漸探出頭來眨眼睛,朝陽舍已一片寧靜,住在這裡的人,都已沉沉的進入夢鄉…….;九十三歲的黃貴全忙了一天之後,也上了小床,休息了。
這是樂生療養院的故事,朝陽舍的故事,一群痲瘋老人的故事。
這是一個即將消失的故事。是地獄的故事;也是天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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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本文於元月24'25刊在台灣日報副刊
2.在一些學生及有心人士的奔走下,棲蓮精舍終於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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