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公身上，我體會到快樂不一定是擁有最多，
而是將所有的一切都看成是最好的……
第一次來樂生療養院，是在民國九十年十二月一日，選舉日。
走進院區，繞過一條小徑，「以院作家，大德曰生」的石碑吸引著我，心頭一陣心酸。經過福壽舍、平安舍，凝望著由院友一磚一瓦親手建造的「棲蓮精舍」，佛堂梁柱上跳躍的小鳥兒，正嘰嘰喳喳哼著音符；緊鄰的花園，淡淡桂花香撲鼻而來，讓人忍不住閉上雙眼，盡情享受……
「小心，車來了！」回頭一看，一位白髮皤皤的阿公坐著電動代步車，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阿公，謝謝您喔，要去投票啊？」
阿公微笑著：「對呀！我要去選好人，讓好人可以出頭天。」
驅車前行時，阿公還特別回過頭：「有閒來阮家坐坐，我請妳喝舒跑。」
我開心地回應：「沒問題，等會兒去看您喔！」
那天的樂生，風淡淡、雲柔柔，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我被一股「熟悉的感覺」吸引著。
◎阿公的「Case」
來到貴全阿公的家，他真的要請我喝「舒跑」，我故意逗他：「阿公，您要我『輸著跑啊！』」
阿公笑著說：「妳是個很好玩的『Case』。」
「Case？」「就是客人的意思啦！」阿公的回答讓我笑到飆淚。
第一次來到樂生療養院，是為了採訪高齡九十三歲的孫金聲爺爺。之後，每次採訪完畢，我總會繞去看貴全阿公。
孫爺爺走後，貴全阿公問我：「老仙仔走了，妳還會上山來看我嗎？」
我拉起阿公的手輕輕拍著說：「當然會啊！我一定會再來陪您玩。」
就這樣，與阿公的緣愈結愈深。
民國九十四年夏天，一場大雨後，我來探望阿公。阿公正打電話回家給妻子：「我想吃妳煎的菜脯蛋。」放下話筒，阿公笑著拍拍我的頭：「憨孫女，我這樣說，妳阿嬤明天早上就會來看我。」
我用力抱了抱阿公，心頭一緊，勉強擠出微笑：「明天，我可不來當電燈泡喔！」
隔天我還是跑來了，阿公從電鍋取出便當盒，讓我先嘗了一口，並張著細小的眼睛望著我說：「我只是想看看她好不好？身體健不健康？聽她說說話……」
民國七十五年，雙眼失明的院友宋金緣為花蓮慈濟醫院發起募心蓮運動，一朵心蓮一萬元。當時樂生院友每月伙食費只有一千兩百五十元，阿公卻為自己與阿嬤各種了一朵心蓮。
「我虧欠伊太多了，得了這病，讓家人沒有好名聲；伊為了我，一直沒有改嫁……」阿公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甜蜜的「責任」
民國九十二年三月，台灣籠罩在ＳＡＲＳ陰霾，院友們再次募起了心蓮；阿公為自己再植一朵心蓮，他認真地說：「我們要誠心求菩薩，讓大家不要受傳染病的迫害！」
連續七天，院友們在佛堂唱誦《地藏經》。為了記錄這個活動，我留在樂生沒有回家，平常晚間八點就會就寢的阿公，那晚為了等我，坐在涼亭內等到將近十點，臨睡前還幫我泡了杯熱牛奶。
阿公視我如親生孫女般地疼愛，總是耐心傾聽我的喜怒哀樂，不慍不火地教導我如何面對不同的角色，一切隨緣自在。
以前，我不懂為什麼媽媽買東西時總會說：「這是阮阿母喜歡吃的，這是阮阿母喜歡穿的。」認識阿公後，我懂了。原來，這是一種依賴與幸福。
每次到了市場，我總會習慣性地尋找阿公愛吃的醃漬菜心、蘿蔔、小黃瓜、豆腐乳、紅糖饅頭……也會幫阿公選配衣服及帽子，這分快樂是金錢買不到的「甜蜜責任」。
樂生院的阿公阿嬤都喚我「親親」，貴全阿公總是在我的電話答錄機裏留下「愛的叮嚀」：「親親啊，雨下得很大，上班要帶傘喔！」「親親，太陽大，不要亂亂跑去曬日頭，會中暑喔！」……下班回家後聽到這些，一天的疲憊與壓力頓時消失，心甜甜地笑開了。
在樂生，我看盡生、老、病、死，也走過了春、夏、秋、冬；更從阿公口中的「Case」晉升為「孫女」。
五年來，每到端午節，阿公與我總是圍著蛋糕，開心拍手唱著生日快樂歌。去年端午前夕，台南許明捷師兄到金門與當地慈濟人交流。我拜託他到阿公的老家拍照，並帶回故鄉的泥土，送給阿公當生日禮物。
金門慈濟人與許師兄圓滿了阿公的心願。五十多年不曾回過老家的阿公，生日當天捧著「家鄉的泥土」，看著相片中殘破的家，紅著雙眼說：「值得了，值得了。」
一百歲的燭光，眼角閃爍的淚水，窗外嘩啦啦的雨聲……我看見阿公「最美的笑容」。
◎約定的「日子」
九十四年夏天，阿公頂著午後的陽光，忍著「皮蛇」的灼熱刺痛，拿著水管正在澆花。他說：「我掃地，嘴裏念著阿彌陀佛；澆花，也念阿彌陀佛；剛剛洗臉時，也念阿彌陀佛。我不認識字，只會念阿彌陀佛。」又說：「我還求阿彌陀佛，幫我抓走身上的『皮蛇』呢！」
阿公隨時隨地，都在觀照自己的心，起心動念都是佛。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我推著阿公回到佛堂禮佛，再到朝陽舍吹風曬太陽。用過晚餐，阿公認真地指著手上的綠色佛珠說：「師父的法相不見了。」
我用手摸摸他的胸口說：「師父，一直都在您的心中，不會不見的。」阿公笑瞇瞇地摸摸佛珠說：「這是師父親自幫我戴上的，不能離手。」
這時，阿公要我瞧瞧額頭，問我看見了什麼？我故意逗他說，我看見了會發光的額頭。
「憨孫女，我額頭上的青筋都浮出了，『時候到了』，妳不懂？」
我的心揪痛了一下，阿公繼續交代：「等到那天，我要從佛堂走出樂生院的大門。」我無言地點點頭。
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家，隔天打電話問阿公：「您是不是人不舒服？」
「妳安心待在家裏，照顧剛開完刀的爸爸及二姊。」阿公還說，二十八日。許明捷師兄來樂生時，他要搭便車來看看我父親。
怎料到，約定的二十八日，竟是永別的日子……
十一月二十五日，帶著上人親自給阿公的佛珠，陳美羿師姊從花蓮搭機趕來樂生；阿公等到了上人的佛珠，握在手心，就走了。
來不及見到阿公最後的容顏，我卻能在阿公走出樂生院大門時，與捧斗的長孫一同扶棺相送。寒風細雨中，阿公在院友們的祝福聲中、在慈濟人的佛號聲中，永遠地走了。
從阿公身上，我體會到－－快樂的人不一定是擁有最多、最好，而是把所擁有的一切，都看成是好的。
「如果有人發現一顆閃亮的星星，他沒有權利放進自己的口袋，獨享光輝。他必須公諸於世，使每個人都能分享這份光耀。」甘比羅（Gambhiro Bhikkhu）法師說的「閃亮星星」就是我心目中的阿公。
讓我們一起抬頭仰望星空吧！「阿公，我們打過勾勾，約定好下輩子要當真正的祖孫喔！」
註：本文刊載於2007.12.25第493期慈濟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