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受打壓的環境中長大,一直到結婚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我就像老公捧在手心的明珠,被呵護得無微不至……。我的老公剛往生一年,雖然我與老公的緣只有短短的十一年,但是這十一年中他給我的愛,可能已超過許多夫妻一輩子的總和,我應該要滿足了……。不管妳的老公對妳是不是很好,至少他還是在妳身邊,要懂得去珍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發現存在時的可貴……」
剛剛還浸潤在歡樂氛圍中的班媽媽心得分享,剎那間,空氣彷彿凝結了;台下的班媽媽輕拭著眼角的淚水,而台上的惠玲,依舊不急不徐,平靜的述說著這一年來的心路歷程……。
逐夢的女孩
土城,位於台南市的邊陲地帶,雖然為了鄭成功的登陸點和鹿耳門爭得面紅耳赤,但純樸的民風並未因為這個爭執而褪色,生長在這裡的居民依舊保有傳統的樸實與熱忱。
在土城出生的王惠玲,生長在一個木工家庭,是家中的么女,上頭還有兩個哥哥。父母親是結婚後才搬到土城。母親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婦女,「認命」是王媽媽對婦女角色的最大認知。么女,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一般來說,都是家庭中寵溺的對象,但是這個么女沒有這麼幸運。
「結婚以前,這個家給我的感覺是,女人沒有什麼地位,從我懂事以來,大大小小的家事都是由我和媽媽在做,兩個哥哥都不必做,我還一直很天真的認為每個家庭都這樣,直到上學以後,才慢慢了解大都不是這個樣子。」輕啜一口茶,惠玲接著說:「我曾向媽媽提出我的疑問,媽媽給我的答案是『女人天生就是要做家事的,生為女人就要認命』。聽媽媽這麼說,並沒有解開我心中的疑問。」
「認命」就在疑問中伴著惠玲成長。隨著年齡的增加,不平衡的心也慢慢滋長,惠玲開始有著受打壓的感覺,她開始編織著屬於自己的夢。
未曾下過田的惠玲,每每路過綠油油的田疇,常駐足凝望田園中的人們,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嫁到有三合院的農家;一天工作結束,全家人聚在院子裡,陪孩子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聽老人家述說古老的故事,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樣子。
惠玲說:「從小我就很羨慕田園生活,喜歡種田人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我也喜愛三合院,它讓我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很嚮往三合院中那種大家庭的生活。」笑了笑:「剛結婚那一年的除夕,我一個人張羅全家人的年夜飯,那種大家庭的氣氛讓我有說不出的喜悅,雖然覺得好累,但還真樂在其中呢!也是結婚後偶而下田幫忙,我才知道種田那麼辛苦。」
當灰姑娘遇見了白馬王子
認識沈志憲,該說是緣份吧!高三那年,惠玲參加救國團舉辦的自強活動,認識了一些朋友,畢業後已鮮少連繫。有一天,當年在自強活動認識的朋友邀她一起參加野外踏青聯誼,就在這一天,志憲進入了惠玲的生活圈。
家中務農,兄弟姊妹多,住在三合院的大家庭,少女的夢境那麼真實的浮現眼前。緊緊抓住美夢機緣,民國八十年,惠玲披上婚紗,步入灰姑娘夢想中白馬王子的國度。
「進到這個家庭以後,感覺地位提高了,大家平起平坐,有一種被尊重的感覺。」彷彿又回到往日甜蜜的時光,眼眸閃著光彩。
志憲把惠玲呵護得無微不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家裡的收支都是志憲在處理,惠玲只知道把每個月的薪水都交給他,然後向他拿三千元的零用金。甚至懷孕了,什麼時候要產檢自己也不知道。志憲很細心,每年的結婚紀念日、惠玲的生日,都不忘送一張卡片給她。
丈夫如此的呵護,並未讓惠玲忘記為人媳應有的本分,看到婆婆拿抹布,惠玲會趕快去接手;聽到婆婆開瓦斯爐的聲音,會趕快從房間衝出。人,總是有習性,做久了,偶爾也會有怨言。
「志憲就像我的善知識,在我抱怨的時候,只輕輕的對我說『覺得應該做的事情才去做,做了應該做的事就不要認為是在付出』。」聽志憲這麼一說,惠玲沒再抱怨過。
孩子相繼出世,惠玲只單純的照顧小孩,奶粉、尿布是否足夠都不勞她操心,因為志憲會隨時關照得好好的。遇到孩子傷風感冒,總是志憲帶著她們母子往醫院跑。掛號、批價、取藥都是志憲在處理。孩子上學了,都是志憲負責接送。
「真的,孩子帶到醫院,看診手續該怎麼辦理我都不知道。結婚以後,我也不曾買過一件日用品。」惠玲說:「你們無法想像我對幸福的感覺到什麼程度,當我看到一些婦女載著小孩子上學時,我都會覺得她們怎麼這麼可憐,要自己載孩子。志憲往生後,我第一次自己去買日用品,回家後看著那一些日用品,忍不住放聲大哭。」強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淚珠,惠玲說:「那是一種很強烈的失落感,強烈到幾乎會令人崩潰。」
來不及道再見
是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后,在台南縣北門鄉的一處海灘上,徐徐的海風驅散了不少暑氣;幾個孩子在沙灘上興高采烈的追逐著海浪,大人則在不遠的地方聊天,享受那海風的輕拂。
志憲夫婦坐在沙灘上。惠玲的眼光不時掃過泡在海水裡的大兒子。孩子皮膚不大好,聽說泡泡海水對皮膚有所幫助,孩子在水深不及膝的淺灘裡爬來爬去,看不出什麼危險性,所以惠玲也不以為意。
「媽媽!媽媽!」突然耳中傳來兒子急切的呼叫聲,惠玲回頭一看,孩子兩隻手一直在拍著海水,口中不停的呼喚著。
「莫非嗆到海水了?」惠玲毫無戒心的走了過去,準備把孩子帶上沙灘,就在快接近孩子的時候,陡然一腳踩空,整個人跟著往下沉,在旁人的驚叫聲中,不會游泳的志憲顧不得本身的安危,快速衝進海裡,在水下一手托著孩子,一手托著惠玲往前推,旁人拉起孩子和惠玲,欲再拉起志憲時,只見一片衣角在水面漂浮一下,旋即不見蹤影。
在旁的人緊急打電話求救,約莫過了一小時,才看到搜救人員出現,但空著雙手而來的救難人員只能望海興歎,根本束手無策。大約又過了一小時,搜救人員帶來了潛水裝備,才開始展開搜救行動。
在大家心急如焚的當下,惠玲絲毫不覺得緊張,因為她始終認為志憲對她這麼好,絕對不會離她而去,那只是老天爺在和她開玩笑,提醒她要好好珍惜這一切而已。志憲可能是暫時被沖走,或許已抱在某處的蚵架等待救援,等一下就可被救回了。
隨著時間的拉長,搜救人員駕著竹筏在滿佈蚵架的海面來回穿梭時,惠玲開始緊張了,平時不會念佛的她,開始念起「南無阿彌陀佛」來。
因為修築海堤,施工單位在此抽了大量的海砂,造成不少深坑;這些深坑讓看似平靜的淺灘暗藏著殺機,施工單位卻未有任何警示,志憲極可能被深坑下強勁的海流捲入。
月亮漸漸東升,搜救人員終於在海底打撈到了志憲。時值農曆七月,依民間習俗往生者不能見到月光,搜救人員欲將志憲蓋住時,惠玲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哭求救難人員對志憲做急救。擦擦眼角的淚水,惠玲說:「平時志憲就很忌諱這些習俗,當時我一心只想救回志憲,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就在八十八年八月十五日,志憲來不及說再見,就與他摯愛的妻兒永別了。
為了不讓悲劇重演,惠玲的家人製作了警示牌豎立在這個奪命海灘,隨後相關單位也豎立了警示牌。但,再多的警示標識也挽回不了志憲的生命。對施工單位的疏失,惠玲心中沒有恨,艱澀的一笑,惠玲說:「大概是我太幸福而遭到天妒吧!」
再續慈濟緣
志憲真的走了,平時就以志憲為生活重心的惠玲頓失倚靠,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徬徨失措。或許是因緣吧!就在悲慟無助的當下,讓惠玲想到了慈濟功德會。
認識慈濟功德會,是婚前在成衣廠工作時,因工廠會計的介紹而成了慈濟的會員。雖然只是單純的繳交善款,但在當時已對慈濟人的慈悲有著深刻的印象,也曾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加入慈濟志工的行列。
離開成衣廠後,中斷了善款的繳交。婚後,浸潤在幸福中的惠玲,已擁有了全世界,外界的一些事物不再對她有誘因。生了兩個兒子,別人問她何不再生個女兒,惠玲說:「有了志憲,我已不再缺少什麼。」
「該是志憲希望我往後的道路能走出希望而提醒我吧!這時候我竟然想到了慈濟功德會;而且,就在志憲往生前三天,我還夢見了上人。」惠玲自己打電話到花蓮本會求助,本會立即經由台南聯絡處連繫上了就近的徐環師姊,徐師姊立即動員了師兄師姊來為志憲助念。
出殯那天,惠玲默默的對志憲說:「您放心的走,我會努力把孩子帶好,會盡我的力量孝養公婆;您常說人生在世要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我會聽您的話,我要去當慈濟的志工。」喪事辦妥,惠玲帶著助念時留下的蓮花燈送還徐師姊,中斷了幾年的慈濟線也再度搭上。
在佳里地區師姊的帶動下,惠玲開始參與慈濟的活動。除了參與義賣、榮家關懷,惠玲也加入了志願捐髓者的行列,多一份資料,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就多一分希望,惠玲說:「唯有親身走過生離死別的人,才能深切體會出那錐心之痛。」
為了發掘更多人來為慈濟寫歷史,陳美羿師姊帶動台南區成立寫作班,並不定時專程由台北南下指導寫作技巧,惠玲也報名參加了寫作班。大林醫院啟業時,寫作班的成員到大林參與採訪工作。
上人蒞臨大林醫院時,惠玲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上人,猶如離家多年的遊子乍見慈母,孺慕之情讓矜持的心瞬間崩潰,惠玲哭成了淚人兒。
惠玲說:「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是慈濟的師兄師姊給我適時的鼓勵;當心情煩悶的時候,就看上人的書,上人的法語是讓我順利走過來的最大支柱。也是這天見到了上人,大哭一場後,才真正放下了傷痛。」頓了頓:「以前也常發願要到慈濟當志工,總是認為現在沒時間,蓋房子需要錢,等到存夠了錢、有時間再來做;志憲走了,才真正去體會到上人說的『把握當下』,誰也無法預料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
真愛就是要承擔他未了的責任
恩愛夫妻驟然折翼,往往使另一半無法承受,甚至受不了打擊而走上了絕路。對此,惠玲頗不以為然。惠玲認為,失去了鍾愛的另一半,已是人生旅途上的一個重大悲劇,傷痛很難彌平。但是,愛他,就是要繼續他未了的責任,不要讓往生者有所牽掛,不要讓親人傷痛加劇。因此惠玲從未有過離家的念頭,她要讓公婆安心,讓他們隨時可看到孫子;她也要活得很堅強。
「志憲的突然離開,我想一定有他的思惟。志憲常對我說,要去體驗真正人生的感覺,要確認在人生道上發揮功能的目標。」惠玲說:「我深切了解志憲對我的愛,我知道他絕不希望看到我倒下,或許,是我太依賴他了,他只好選擇以離開的方式來指引我人生該走的方向。」
「進到慈濟後,讓我成長了很多,我學會了感恩。我尤其感恩我的婆婆,把志憲教導得這麼好,給了我一段美好的人生,雖然形式上是那麼的短暫,對我來說已是永恆了。」
惠玲說,志憲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她會承續志憲的責任,盡心孝養公婆,不讓志憲在天之靈有所罣礙。十一年來,志憲給她的,真的太多、太多了,孝養公婆、帶好孩子是她給志憲最好的回報。
十幾年來,夫妻沒吵過架,頂多是惠玲鬧鬧彆扭。有一次,惠玲認為受了委曲,當天晚上一直流淚,志憲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只是愈哭愈大聲。問不出所以然的志憲,又被她哭煩了,就走出房門到車子上。那時惠玲想到,志憲心情不好,萬一開車出去出了事情怎麼辦,趕快出去求他進來,但志憲不肯,惠玲就跪下來求他。
往日的傷痛再次被觸及,眼淚如潰堤的洪水奔洩而出,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拭去臉頰上的淚珠,惠玲說:「這是我們最嚴重的一次彆扭,連續幾天,我的心結一直無法打開。剛好那時候,原本志憲要去參加的一個自強活動,因一位同事為了救人不幸往生而取消,當下讓我體悟到人生的無常,要懂得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整個心才平靜下來。」
拾回快樂的人生
「以前,我總認為我是在被打壓的環境中長大,現在我才發現,其實父母、哥哥都滿疼我的,只是他們不善於表達而已。」惠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志憲往生後,娘家父母、兄嫂的關懷,讓惠玲打開了心中的那一道牆,雖然,從小因對家人的敬畏,讓她面對家人時仍不知該如何表達,至少在惠玲的心裡已知道,其實家人一直都是滿關心她的,只是和她一樣,將愛蘊藏在心底而已。惠玲滿懷期待的說:「我好希望哥哥也能來行慈濟,再牽引家人一起來。」
今年,惠玲投入了兒童精進班班媽媽的行列。她說:「來這裡帶別人的孩子,也學習到了怎麼帶自己的孩子。」惠玲學會了用靜思語來教導孩子,也常以慈濟人慈悲喜捨的故事做為母子談話的題材。
「象神颱風來襲,孩子竟然會在爸爸的靈前說:『爸爸,颱風來了,您要請釋迦摩尼佛保佑九二一的災民,不要被颱風傷害。』」安慰的笑容在惠玲的嘴角湧出。
在兒童精進班,惠玲除了帶小菩薩,也支援文書工作,做得滿心歡喜。從小我就很自卑,總覺得自己又笨又醜,都不敢照鏡子的她,一直到了參加兒童精進班,才知道原來自己還可以做這些事情,也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可以過得這麼快樂。進到慈濟,不僅讓惠玲快速走出傷痛,也建立了對自己的信心。
「有時,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調適得這麼快,應該是慈濟這個大環境使然吧!」惠玲說。
緣盡情未了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對時下年輕人來說,是有著那一絲浪漫的憧憬,是他們最喜歡掛在嘴邊的;對惠玲來說,應該是「因為曾經擁有,已是天長地久」。因為她所擁有的,啟發了她對生命價值的認知,是鼓舞她往前走的力量。
「如果,曾經擁有的是那麼的珍貴,當他化為無形之後,仍然會讓妳那麼珍惜,仍然會支持著妳往前走,那麼,為何一定要執著於有形而自礙腳步呢!」淡淡的語調中透露出一股堅毅的氣息。
每次出門參加慈濟的活動前,惠玲都會到志憲的靈前告訴他今天的活動內容;回來後,也會和志憲分享心得。因為惠玲相信,往後的路,化為無形的志憲仍會伴著她平穩的往前走,直到永遠。
200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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