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我舉起還是不太有知覺、腫脹的雙手，邊走邊無心的拍著。
走到市集的長廊前，遠遠的就看見才滿四歲的小弟坐在盡頭處的小土墩上，用雙手拖著下巴望像這個方向。
「姐！」小弟看到我高興的快步跑來，我也加大步伐，快步的走向他。
「媽麻呢？媽麻是不是也下課？我很乖，都有乖乖坐在這裡等喔！」聽到他天真的問題，我心裡突然覺得很難過。
「媽媽不會回來了！」我說，不帶一點遲疑。
現實是犀利殘酷的，但是我並不打算用善意的謊言矇騙他。
「妳騙人！騙人！姐姐是壞女巫！」小弟小小的眉毛皺了起來，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他不穩的蹲下，用力的抓了一把雜草朝我身上一撒，蹬蹬地跑進三合院的側門。
我靜靜地拍掉身上的草屑。
身後響起細細碎碎的談話聲，我感受到市集中婆婆媽媽們射在我背後的同情射線。
一滴、兩滴、三滴。
水珠子不知從何處落到手背上包纏的紗布，瞬間就消失在眼前，只留下淡淡的印子。
我用不顯眼的動作，抓起袖子隨便揩了一下臉。
『我回來了！』我像是要提振精神一樣，用不標準的台語對著屋裡大叫。
走進正廳，奶奶正抱著嗚噎的小弟坐在太師椅上，面色凝重的看著我。
『阿嬤。』我放下書包。
『在學校欺侮一群同學還不夠嗎？為什麼一回家就要弄哭弟弟？』從奶奶威嚴的語調中，我感受到她壓抑的怒氣。
以前每次回老家，即便附近的鄰居都會抱著我稱讚我可愛，唯獨奶奶從來都散發著一種不容我親近的氣息，所以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奶奶開口，況且我的台語現在還說得不三不四。
『去！跪到祖宗的牌位前，我沒叫妳就不准起來！』奶奶放下小弟，牽著他的手離開正廳。
「真是不受教！看你把阿嬤氣得！」奶奶離開後，二伯母一腳踏進正廳，用不是非常標準的國語對我說著。
「妳要知道耶！妳爸爸媽媽都不要你們了，阿嬤要為你們三姊弟多操多少心啊！還不自愛！」我低著頭望著手背上的紗布不語。
我不想聽二伯母叨唸，索性閉上眼睛，回想我們還住在大都市裡的日子。
那段日子媽媽雖然對我非常嚴厲，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每天都可以期待爸爸下班後，就我跟他父女倆的散步。
就算弟弟們後來相繼地出生也不曾改變我們這樣的習慣。
他會溫柔的笑笑，聽我說著一天所有的事。
當然，我會自動跳過媽媽又為了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完美而處罰我的那一段。
想著，心裡有一種很短暫的幸福感。
４
夜晚的蟲鳴伴著落葉聲，月光透過搖曳的樹影灑進嵌著竹片的窗戶。
秋夜慣常颳起的風，帶著這棟古厝潮濕泥土的腥味，佈滿八坪不到的小房間。
沒有人醒著的深夜，我躺在空洞的通舖旁，和大弟共用的雙層床上，輕輕的哼著一曲安眠的小調。
我並非刻意不睡，只是貪圖這無須矯偽的一刻，所能帶給我閒適。
忽然，一個小小的黑影打斷我短暫的清靜。
「姐，我可不可以跟妳睡？」小弟帶著他的兔寶寶爬上我的床鋪，揉著眼睛可憐兮兮的問。
我不否認，我從來都不是個友愛弟弟的姐姐，直到父母親離去，讓我發現能保護眼前這兩個血肉至親，就只剩下我這個跋扈的姐姐為止。
而且我很瞭解，像這樣正黏媽媽的年紀，半夜醒來看不到媽媽有多寂寞。
「嗯！但是不可以尿床。」我坐起身，挪出位置讓他睡到裡邊。
我繼續哼著相同的曲子，直到小弟漸漸發出均勻的鼻息。
夢裡我看見父親站在就先前的公寓大門，笑著喚我的名字。
我開心的朝他奔去，一轉眼，卻是母親拉著我的手，站在老家偏門，囑咐我照顧弟弟的那晚。
然後，天空瞬間佈滿烏雲，下起滂沱大雨。
我眼見父母親被無情的大水沖走，卻什麼都做不到。
我帶著驚恐醒來，發現被窩裡一片濕涼。
「沂嘉！起來！」我搖醒睡眼惺忪的小弟。
「又來了！說了不可以尿床啊！」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點愠火，邊收拾著一床棉被，邊抱怨著。
將被單放在三合院一側的地下水井前的洗手台，並在洗手抬下放置小板凳後，我拉著小弟站上小板凳。
「被單要自己洗，不過姐姐會陪你到洗好為止。」我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對著又縐起一對小眉毛的小弟說說道。
「姐～姐～我不會洗。」小弟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爸爸媽媽不在了，所以哥哥姐姐跟你都要更努力，讓大家看到我們的好表現，這樣爸爸媽媽才會回來接我們。」我很認真的對著自己和小弟說出這番話。
沒想到，小弟的哭已經驚動淺眠的奶奶出來查看。
『妳做什麼？！』奶奶一踏出院子，就看到不停吸著鼻子的小弟。
『他尿床，我要他自己洗被單。』我用簡單的台語說著，幫嬌小的小弟扭開水龍頭。
『弟弟這麼小，妳不幫他洗就算了，竟然還要他自己洗？！妳那有教養的媽是這麼敎妳的嗎？』奶奶氣得顧不得還是半夜三更，大聲的用台語吼我。
『就是因為沒有媽，所以才要他學會自己洗。』我壓抑著莫名的激動，盡量平靜的告訴奶奶。
『沂嘉！來！跟阿嬤去睡覺！』她滿臉怒容地走過來牽起小弟的手。
「嘉！自己做的，要自己負責。爸爸媽媽如果知道我們是乖小孩，就會回來接我們。」我對著左右兩難的小弟說。
「不要！」小弟掙開奶奶的手，開始用他小小的雙手，拉著被單沖水。
奶奶雖然氣得不得了，卻沒有阻止小弟清洗被單的動作，反而站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地方罵我，直到我爬上矮磚牆，幫小弟晾完被單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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