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台語,「」為國語。
1
穿過人聲鼎沸的傳統市集,再轉進長長的迴廊,迴廊盡頭就是一棟老舊三合院的側門。
那棟三合院就是我的阿公、阿嬤胼手胝足大半輩子建造的家。
站在三合院偏門放眼望去,迴廊兩側盡是老舊的兩層磚造樓房,上頭由兩端樓頂延伸出來的壓克力板,形成像屋頂一樣的結構。老一輩的人管這樣的迴廊叫不見天。
就像這條迴廊串起市集裡卅幾戶人家的憂喜,迴廊中任誰的的作為也都會逃不過市集裡每個人的評論。
而在附近的街坊鄰居眼中,我就像毒蛇猛獸、瘟疫瘧疾一樣可怕。
不管我做了什麼,到最後他們就只會歸因於我離家出走的母親和毫無責任感的父親身上。
『就是因為沒有大人管教,所以他們才會這麼糟糕。』隔著老朽的木窗,我聽見二伯母操著濃重的閩南腔,做出她一貫的結論。
『就是說啊!』幾個有事沒事就會過來串門子的太太此起彼落的回應著。
『所以你們要小心別讓幾個小的跟他們沾上邊,會被帶壞的!』有了幾個太太們的回應,二伯母剎時像得道成仙的大師,志得意滿的給幾個太太忠告。
一陣說長道短後,接著各自鳥獸散。
這就是每天早晚必在屋簷下上演的廣播劇。
我並沒有興趣偷聽她們究竟說了哪些話,不幸的,我的睡房就在絕佳的收聽位置。
歸功於那愛嚼舌根的二伯母,任何人只要在我的窗邊坐上卅十分,就會完全了解這裡的每一戶人家家中所發生的大小事。
面對她的八卦功力,我想就算再刺激的現場連線報導都要俯首稱臣吧!
同是一家人,我和弟弟們在這個家中會這麼不討喜,歸咎原因,還是得算在風流父親的身上。
當初父母間的關係達到最糟糕的當口,父親突然決定舉家搬回彰化老家,住進八坪不到的房間。
沒錯!就像所有連續劇演爛了的可笑劇碼:
終於小有事業老實的年輕人,被朋友慫恿踏足酒店,認識了某個"不是自願賣身"的可憐女子,從此之後寧可傾家蕩產,背負親戚朋友的指摘。
妻子受不住他的背叛,離家出走後,他也決定和他的可憐人遠走他鄉。
不過,可惜的是我們三個根本不在他們兩人灑狗血的劇情中,跟著誰離開老家。
所以,我們就成了名不符實的孤兒,流落在低矮的三合院中。
起初,伯父伯母還會客氣地關心我們,偶爾給我們些零花錢,但是面對一直不見蹤跡的父母,日子一久,他們也開始對阿嬤抱怨連連。
阿嬤她當然也是我們姊弟的血親,但是長年重男輕女的鄉下老家,哪容得下在都市裡長大,想法特異,處處逞強,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呢?
所以我自然是眾人眼中札肉的刺,如同惡魔般的存在,是眾家父母誡訓孩子的壞樣板。
街巷裡,比起當哪個惡作劇者的替死鬼和承受莫須有罪名的情況,當著面數落我父母,自然都還算是客氣得多了。
因為憤怒,所以即便受委屈或挨打挨罵,我從來不低頭,不發一語地望進他們靈魂深處,直教他們發寒顫抖。
2
剛搬回老家的第二週。
『妳媽媽跟人跑,爸爸愛妓女。』掃地時間的教室裡,一群最天真稚嫩的童音,用台語齊聲對我喊著如此不堪入耳的話語。
我感覺吸進肺裡的每一口氣,都帶著鹹鹹黏黏的溼氣。
「妳是大姐,以後媽媽不在的話,弟弟就只能靠妳照顧,知道嗎?不管媽媽在不在你們的身邊,一定要記得媽媽說過的話,當個乖小孩,嗯?」我想起媽媽離去前一晚,拉著我的手囑咐過我的話。
那是對我要求甚嚴的母親,唯一一次用溫和的口吻對我說過的話。
我大口的嚥下一口口水,把脹紅的雙頰埋進國語課本裡,繼續先前的沉默。
『她是啞巴啦!』一個小女孩用流利的台語做出結論。
她們丟小紙團、對我灑灰塵、拿著掃把柄試探性地戳我,其中一個為首的小女孩見我沒有反應,甚至拿出美工刀在我的手背上劃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我可以感覺,我不停壓抑的情緒已經超越了臨界點。
我憤怒的站起來,揮手打掉她手中的刀片,力道大得將她推倒至幾步之外。
『哇!她打我啦!』穿著像小公主一樣白紗洋裝的小女孩,捧著手肘,倒在地上狼狽地啜泣起來。
原本圍著我取樂的一群小女生,看到這樣的景況,全都嚇得四處逃竄。
我卻沒有因此覺得好過一點。
班導師不一會兒就上樓查看所有騷動的來源。
穿著白紗洋裝的小女孩,一臉委屈的站在講台旁邊不停的吸著鼻子。
她背後站著的是先前那一群小女生,吱吱喳喳地對著老師控訴我剛剛恐怖的失控,卻絕口不提她們所做的一切。
「巫苪臻,就算妳長的比其他同學高大,但是妳知不知道打人是不對的?!」班導師檢視過小女孩手肘上一大片的瘀青,不由分說地訓斥我。
汗水流過美工刀劃下的傷痕,刺痛得讓我想掉眼淚。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握起刺痛的拳,不發一語地任血水和著汗水滴落身旁的地板。
「好!不說話我就當妳是承認了!」老師取過一旁壞掉的掃帚柄,抓起我的雙手就打。
我可以聽見那群小女生站在老師的背後幸災樂禍地低聲笑著,她們的笑臉漸漸地在我眼前幻化成最邪惡的圖騰,慢慢地包圍生氣的班導師。
「我會打電話跟你的家長聯絡!」打完十幾下後,班導師生氣地對我丟下一句話。
從那天以後,我就成為眾人口中的壞孩子,即便我什麼壞事都沒做過。
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真理不是站在正義的一方,而是站在人多的一方。
那年,我才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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