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樓陽台變身為我眼中的悠悠綠光小河時,指認每一盆植物的名姓,成為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我開始後知後覺的為它們拍照,詢問最初接生它們的好友,這才赫然發現,家裡竟然默默種植一「根根」的小樹,如水黃皮、穗花棋盤腳、銀葉板根、福木,也許是愛屋及烏的關係,從此以後,行經有樹的地方,我總會多一點停留的眼光,渴望得知他們的身世,甚至希望自己擁有一副Google智慧眼鏡,掃描記憶每一棵樹的名字和故事。
世界上的牽絆有千百萬種面貌,而這一種與植物捆縛在一起的奇詭畫面,卻是向來缺乏大自然經驗的我怎麼也設想不到的。
唯獨一盆長滿生鏽葉子的植物,我仍不知它的身家背景,卻也不想拍照求教好友。首先,它真的長得太不營養、太不起眼,身為照顧者,自覺慚愧;其次,知道名字後便有了感情與羈絆,但看它那副虛弱的模樣,我極度懷疑它能否再活一個月。
以消極的無知狀態蔓生一層層的鏽,阻隔一顆容易耽慮過多的心,是我與它唯一的對話。
依然時常澆灌它,但它需要的水好少好少,忍不住嘀咕:該不會是因為我的疏離態度而進行絕食抗議吧?弔詭的是,看似極病態的枝葉,偏偏還有能力引誘小蟲子?定期噴灑辣椒水,它身上的許多葉子都紛紛落了,剩下的幾片半綠半鏽的葉子,頑強地挺過這段艱難的時期。
也許因為它的執拗,也許只是單純的想有效除蟲,我終於將它拍照,請教好友,好友理所當然地安慰我:「這是阿勃勒,阿勃勒不適合盆栽,很容易失敗,像我家的幾盆阿勃勒全都死了。」
「阿勃勒」三個字,重重地撞擊著我,使得藏在記憶深處許久不曾想起的美濃鍾理和文學紀念館的記憶,瞬間傾倒而出,原以為應當輕如煙塵的久遠細節,如今想起竟還能發出鏗鏘聲響,我甚至懷疑這根本是它特意安排的惡作劇,迂迴曲折地宣告它獨特的存在感,再自負張狂地預言無論時光流轉多久我都不可能忘了它。
一旦揭曉名姓,牽絆的藤蔓便蜿蜒纏繞而來,挾帶犀利的索命氣勢。
那一年進入盛夏之前,和系所的同學、教授驅車前往美濃的鍾理和紀念館,當車子彎進美濃時,我與搖曳著一串串金黃風鈴的樹群相遇,粉嫩的小黃花時而翻飛旋舞,時而緩緩凋落,我並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覺得美極了,即便當時天氣炎熱,心卻異常寧靜,靜得不可思議,那些原以為不可能放下的,突然間似乎都能甘願放手了,一陣陣微溫的風撫觸那剛剛騰空的心的空位,夏日依舊豔豔燃燒,天沒崩,地未裂,只有心的承載重量不再一樣了而已,我隱約聽見通往未來的另一種可能的極微小聲音。
那一天明明還細細參觀紀念館,與鍾理和的人生牽纏在一起,和好多人交談也專注聆聽許多對談,尤其還巧遇鍾鐵民先生及他的母親鍾台妹,這些原本以為這會是鮮烈永恆、絕不可能褪色的畫面,多年後的我竟連一句對話都想不起來。
唯一記住得一句話,居然是回到宿舍後,和大學好友在電話裡敘述那花如何的絕美、那樹如何的特別時,好友即時的為我解惑:「它是阿勃勒,很美!」
從此,我便記住了這個名字,它曾銘刻一個無法清楚勾勒且難以確認還會存在多久的起點,但我知道那起點已然萌芽,光是這個事實,阿勃勒便能獲准進駐我的記憶中,任性生根。
多年的流光歲月一次次漫淹過它絕美的身影,它只得悄悄轉世,以微型且鍍上一層鐵鏽的全新姿態前來,尋找一雙曾經停留過的深邃眼眸。
那幾片怎麼也不凋的鐵鏽葉片,總算攫取我的注意力,為了它身上不該出現的鏽,我翻讀科普書⟪鏽:自然與金屬間無止盡的角力⟫,很欣賞這本書對於鏽的界定:
鏽,是世間「最強毀滅者」。
是美國國防部認定的「普遍性威脅」,
鏽蝕毀壞汽車,折斷橋梁,使船隻沉沒,引發房屋火災,
還差點弄垮自由女神像!
鏽蝕一視同仁,無法完全阻斷,只能延緩,
美國每年為了對抗鏽蝕花費高達四千億美元的代價,
超過其他自然災害的總和,
鏽蝕幾乎全面侵入我們的生活,
而我們卻幾乎對它一無所知。
我開始相信鏽蝕一視同仁,一直以為鏽只會攀附於鐵上,當那一盆還不知名姓的植物,在最適合萬物生長的季節裡黯淡、萎縮時,我才驚覺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會生鏽,植物鏽了、記憶鏽了、情感鏽了、想法鏽了、人鏽了,全都帶著決絕不可改變的強悍意志。
原來,鏽比霉更擅於作戰,先阻絕而後斷裂的強勢毀壞策略,逼迫我們的選項僅剩棄守。
每一天,我都看見應當很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微型阿勃勒勉強活著,它應該疼痛而無奈但它並不驚動周遭,只是靜靜地活下去,一天又一天。
直到,那鏽將裝載它的鍍鋅鋼盆噬咬出數個洞時,我像終於得以破案交差的遲鈍探員,帶點迷信的成分大膽推論:一定是這本不該生鏽的盆子不巧生鏽了,使得鏽像一場可怕的瘟疫般,感染了阿勃勒的綠葉。
當機立斷,換了新買的上漆白盆,僥倖的猜測也許這株阿勃勒還有救。
那時,已近冬天,是植物的生長停滯期。阿勃勒並沒有因為換盆而突然活得綠意盎然,它還是原來的它,不曾生長,也未曾死去,停在一個我無能形容的生命臨界點上,也許撐持它活著的關鍵正是那一股無論如何都不肯妥協的拗脾氣,又或者只是為了譴責我未能早早指認出它的一個折騰人的遊戲。
它繼續它的沈默,我堅持我的觀察。
因為知道它是阿勃勒,我便再也無法忍受生鏽的、被醜化的它,決定剪掉那怎麼也不凋零的鬥士葉片,只留下幾片幸運保留淺淺綠意的葉子,五株小樹苗,最後只有一株小樹苗身上還繫著葉子,過冬的備戰狀態竟是如此的單薄寒愴。
仍舊每隔幾天澆水一次,也許是入冬的關係,它需要的水分又更少更少了,蟲子也幾乎消失不見,我不知道該為它高興還是擔憂,至少那稀疏的葉片還在,不曾褪色,鏽病也未再蔓延,應該還呼吸著吧?!
時序將邁入夏季的三月底,我發現那始終光禿禿的阿勃勒小樹苗,居然開始長出新綠小嫩芽,有三株接受春神的邀約,甜甜甦醒,當一對對或大或小的羽狀複葉伸展成堅實的羽翼時,我剪下那存活近一年而終未灑脫飛去的衰老鏽翅數片,懷著滿滿的敬意與感謝。
去年瀕臨垂死邊緣的不知名物種,今年靜靜還魂,變了容顏、改了姿態,有名有姓地再次與我相遇。
或許,面對決絕剛烈且難纏的最強毀滅者鏽,不只有棄守這唯一的選項,還有維持日常規律的策略可以投入,那是一種極為緩慢的、看不見進度的、有時候還會倍感絕望的小小步履,但只要還能一步步踩踏著,每一個足印都會留下細瑣的故事線頭,我們也將因此照見不再一樣的自己,即便不一定能前往心之所向的目的地,卻也會來到一處不曾預料的美麗轉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