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覺得新竹到台中的火車路程有點遙遠,遙遠到明明很疲累卻能清醒數算每一站,遲遲無法進入睡眠狀態。矛盾的是,愈是接近目的地,愈覺得心慌,無論我多想早點趕往醫院看父親,心底仍然會竄出害怕的情緒,抗拒看見一個帶著病容的父親,一個我其實很陌生的父親。
父親生病了,拖了一個星期的闌尾炎,在差點面臨清洗整個腸子的最後關頭,於跨星期天的深夜進了開刀房。那一晚,原本半個小時就能結束的簡單手術,因為父親習慣性吃腸胃藥止痛的關係,延誤了處理的最佳時機,整個手術拉長到一個半小時才結束,全家人煎熬守在門外,媽媽緊張地念起地藏王經,弟弟們和弟媳則是焦慮地不停走來走去。
唯獨我,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地日常作息,只是半夜頭疼醒來折騰了一陣,事後回想,那會不會是一種預告,在家人與父親最難熬的時刻,我也用身體感知了?
踏出車站,母親利用和看護換班的空檔前來接我,一上車,她驚魂未定地訴說事件的始末,進醫院之前,父親肚子痛到時而喊出奶奶的名字、時而喊著母親的名字,反覆嚎叫著自己就要死去。而那個令人驚恐的星期六整天,我來不及參與,只有遲來的想像與疼痛。
進了病房,正巧看見父親起身走動,沒有我想像中的虛弱樣貌,臉上還有一點笑容,如果沒看見衣服右下角那一大片濕過又乾了的膿漬,幾乎會以為他只是沒睡好,人比較倦累而已。走了一陣,父親又躺回病床,他把我叫到床邊,握了握我的手,我告訴他:「現在看起來的樣子,不像個病人,氣色很好!」彷彿我天天都來看他一般。父親再度笑了笑,開心地說:「傷口還是會痛,不過看到你來,就好多了。」
我的手其實是冰冷的,被父親暖暖的手握著的時候,覺得不太真實,好像差一點點,我就和這雙手錯身了,直到我的手也開始暖和起來時,我知道,謝天謝地,這一切都是真的。
隔天不用上班的大弟早已準備好迷你筆電和零食,要與守夜間的母親換班,讓母親回家好好睡一覺,一瞬間,弟弟就這樣長大了,很難想像他是那個經常和父親常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而起衝突的孩子氣弟弟。當所有人都為著父親何時排氣、何時能進食而憂慮地一天等過一天等時,大弟在父親排氣的那天早上,立刻傳簡訊給我,要我別擔心,我猜他是想第一時間和這個一路錯過許多第一現場的姊姊,分享最美好的消息吧!
父親的一場病,喚醒了一些細微的、幾乎不曾被注意的,但確確實實藏在我們身體裡的一些本能。
全家人聚在客廳一起看電視,應該是再日常不過的家庭生活,對每一間臥室都有電視的我們家而言,卻是極為難得的機會。而此刻,因為父親的病,我們全擠在病房裡,陪著他看他喜歡的電視節目,時而說笑,時而靜默,原來,這就是聚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的感覺,即便發生的地點是在最弔詭的白色病院。
我們都在各自的尋常生中活繞了好大一圈,直到幸福以恐懼的姿態現身,把我們全捆縛在同一個容器中,碰撞彼此最真實的樣子。
父親的腸胃終於漸漸甦醒,排氣的那一天,釋放了所有人連日來的緊繃情緒,包括他自己。
母親說起父親半夜排氣時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想喝寶礦力!」至於為什麼是寶礦力?我們都想不透,不過,我知道那是一句藏了好久好久的渴望,當「吃」的權力再度回到父親的手中時,寶礦力是他收復的第一片疆土,好像有飽滿的生命力藏在裡頭。
每一餐,父親都要親自決定,那是他最自由的時刻。
中午,母親開車載著我和小弟為父親帶午餐,母親把車停在路口,由我下車購買父親指定的滷肉飯和貢丸湯。進到病房,父親吃得津津有味,一聽到午餐是「我」買的,立刻滿意點頭,加了註解:「是女兒買的滷肉飯耶,難怪這麼好吃,這個午餐真值得!」我笑著,心裡卻疑惑:這不是很「順手」的動作嗎?
旋即,又感到慚愧,一定是因為這樣的次數實在太少太少了,使得這突然迸現的光亮,讓父親格外珍惜吧。
父親吃完飯後,母親忙著收拾桌子和餐盒,我則反射性地拿起衛生紙遞給父親,沒想到父親只是任性地搖頭說:「幫我擦」,我愣了一秒,只得「遵從命令」地擦拭他的嘴巴,父親似乎別有感慨,直喊著:「真的老了,老了。」
第一次,幫忙父親擦嘴巴,也是第一次聽他認真說著自己老了,那一刻,我的眼前閃過小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畫面,我一直以為它很近,從來都不遠,因為我總是能隨時地在腦海裡清晰地召喚它,而父親的認老的一席話,像破解魔法的咒語,那些令人心安的過去徹底成為消失的過去,只剩下蒼頹的此時此刻。
幸好,歲月只帶走父親珍貴的青春,他對生命的熱烈渴望,任誰也搶不走。
吃了兩天的清粥小菜之後,父親抗議了,他要家人隔天把他「拎」出去吃餐館佳餚,這……這會不會太誇張了呢?他不是剛割完盲腸的病人嗎?我在電話這頭大喊,接著向母親確認:「應該沒有人答應他的『無理取鬧』吧?」母親很平靜地回答:「誰敢拒絕他呢?當然是跟醫院請假,把他載出門吃大餐啦!」
掛上電話的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就是父親,儘管身上還插著三根引流管,體內的污膿仍不斷排出,但只要和吃有關,他可從來不讓步。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父親其實正以他超脫現實的堅持,在少少的自由選項中,展演最炙熱的生命烈焰呢。
住院九天之後,父親順利出院了,平常不怎麼安分待在家的他,由於身上還插著引流管,因而暫時成了名副其實的「宅男」;整整瘦兩公斤的母親,終於可以鬆口氣,把連日來陰鬱的心情以及過度疲累的身體,全都拋在病院外,專注沐浴在正常生活的陽光下,慢慢和父親的病一起復原。
能夠重新回到軌道上過平凡的生活,要謝謝很多人,謝謝爸爸「還算配合」的養病,謝謝辛苦的母親、大弟、弟妹、小弟,謝謝所有關心病情的親戚、朋友,謝謝盡職的醫生、護士,謝謝天天聆聽祈求的老天爺。
最後,謝謝這一切,九天很短卻也很長,每一天都過得很煎熬,每熬過一天就覺得我們無比幸運,原來,幸福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它是我們細細擦拭、珍惜的生活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