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小鎮劇團的演出和18世紀的美國影像
美國小鎮文化（2）：戲班子 (上)
袁勁梅
沒有哪一種文化像美國小鎮文化那樣精細，自愛和認真。復古，是眾多美國小鎮的愛好。把歐洲十八世紀的生活時不時地搬出來再現一下，可以給小鎮的人帶來無窮的樂趣。也許，這是一種尋根的遊戲。坐著「五月花」號船，從歐洲來到美洲大陸的清教徒們，是為了尋找宗教自由離開了歐洲的，可他們文化的根鬚像是影子，拉得越長，越細，越斷不了。後來，到了他們的子孫輩，這些歐洲文化的根鬚上又長出了一些粗壯的美國文化，它們不再是根鬚，它們是鐵路。它們向前伸長，向前伸長，直到自己也一段一段地滑進了歷史。我下面要講的這幾個美國中西部的小鎮，就像是幾個大花盆，把歐洲文化的根珍藏在土裡，把美國歷史的枝節一段一段地保養在花盆裡。研究美國的小鎮文化，其實是研究美國文化，歷史的細節。
在小鎮演戲
在中國，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地方戲。比如說，有京劇、豫劇、黃梅戲、蘇州評彈、山東快書、吼秦腔等等。在我現在住的小鎮，道格拉斯鎮（Douglas County, Omaha, Nebraska），也有諸如此類的地方戲。我們有一個「克瑞琳達戲班子」。戲班子的名字是我為了寫作方便隨便起的，因為克瑞琳達是戲班子的導演。其實戲班子沒有名字。只是到了每年4月，當潔白的梨花開得如同魂魄一般詩意盎然的時候，戲班子裡的人就坐不住了。「克瑞琳達戲班子」每年4月要演兩齣《大偵探福爾摩斯辦案戲》，年年不同，每年演四場。總是場場客滿。
「克瑞琳達戲班子」和任何一種中國地方戲都不一樣。中國的各色戲劇，演起來要誇張，眉毛鉤到鬢角，眼睛吊到眉梢，臉塗紅，腰纏細，該說的話，得抑揚頓措地唱出來，一轉身還要有個大亮相。演員也得經過百般挑選。「克瑞琳達戲班子」演戲就求一個字，「真」。大偵探福爾摩斯和助手醫生華生，以及故事裡的男男女女，都是英國十八世紀的人，所以，要「真」，就是要回到十八世紀去。
克瑞琳達渾身是戲。她總是穿著維多利亞時期的長裙，以綠色的居多。綠色長裙像一個綠蘑菇從克瑞琳達的腰際突然吹起來，把現代人拚命想縮小的地方誇張得很大。克瑞琳達說﹕「真的──」把「真」說得很有色彩，把「的」說得又細又長，「十八世紀的女人應該這樣……像不像？」還帶著濃重的倫敦口音。在克瑞琳達的指導下，戲班子裡的人誰也不敢把假的說成真的。
我也在克瑞琳達的戲班子裡演一個小角色。在小鎮參加戲班子當演員，不需要挑選，自願就行。對我來說，參加「克瑞琳達戲班子」也是入鄉隨俗。我的兩個同事，哲學教授白博士（Dr. R. White）和毛瑞博士（Dr. J. P. Murray）也在戲班子裡。白博士是英國人，演大偵探福爾摩斯。他舉止談吐一派紳士風度。拿著大煙斗，舉著放大鏡，就是一個大偵探福爾摩斯再生。毛瑞博士是哲學系的系主任，非常努力地學著說倫敦的土語，他在戲裡每次都演罪犯。戲班子裡的其他演員有的是汗衫設計師，有的是電工，有的是古董店老闆，只有克瑞琳達一個人是職業演員，其餘的演員都是業餘的。演員們個個都聽克瑞琳達的指揮，和她一樣，以「真」為唯一標準。服裝要像十八世紀，馬車跑起來要像十八世紀，煙斗舉在手上要像十八世紀，鴨子叫要像十八世紀，關門聲要像十八世紀。為了讓那關門聲像十八世紀的聲音，兩個男演員還專門做了一個小假門，彭通、彭通練習關門。
我參加戲班子後，對克瑞琳達說﹕「演丑角是我的特長。上台胡說一氣，讓台下的觀眾大笑，大家開心。所以，我可以演個丑角。」但是克瑞琳達偏要我演一個美人。因為戲裡沒有丑角，只有一些十八世紀的英國男女。演美人，這事有點難，美人得恭德雍容，舉止優雅。我只有一些幹惡作劇的底子，怕是是上不了這個大台盤。克瑞琳達還要求我演得逼真。這個美人要行不露腳（腳要藏在大蘑菇裙下）。笑要搖扇子（扇子得在嘴的下前方輕輕揮動）。難。我先是不懂為什麼演個戲劇要那麼逼真。誰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是演戲。我就是演得再像，人家也知道我不是那十八世紀的英國美人兒。
直到我第一次正式演出，我才懂了美國小鎮人的歐洲文化情節。這種情節有點像小孩子的戀母情節。有點可笑，卻不能斷掉。
那次演出在「會議崖鎮」（Council Bluffs, Iowa） 的戲館，「將軍大吉屋」(General Dodge House)。「將軍大吉屋」是一棟有許多歷史故事的老屋。有三層，每層都有一些房間。戲還沒開演，穿著維多利亞時代服裝的男女演員們就被克瑞琳達分派到不同的房間裡去，或站著，或坐著，或聊天，或縫紉，裝成是十八世紀的人，在那裡重現歷史。一會兒，觀眾們魚貫而來，居然一個個也穿著十八世紀的服裝。黑禮帽，燕尾服，插著花的斗篷，不露脖子，不露手臂的長裙，低頭鞠躬，彎膝行禮。哈，一時間還真有時光倒流，歷史再現的味道。
那天演的兩齣《大偵探福爾摩斯辦案戲》中有一齣是講：某人偷了一粒巨大的藍色裝鑽石，沒地方藏，硬把這粒大鑽石塞進一隻鴨子的肚子裡。結果，鴨子被賣到市場上，惹出了案情。演到這個男人往鴨子肚裡塞鑽石的時候，鴨聲大鳴，痛苦不堪。演出結束的時候，穿著綠色長裙的克瑞琳達聲情並茂地說：「在填鴨農場，鴨子生下來就被關在小籠子裡，一天多次被人用管子填食，幾個月就得肝腫大，根本站不起來。很不人道。」然後，要觀眾為反對美國現代的填鴨農場，從此不吃鴨子。戲班子演出得的錢也全部給「反填鴨運動」捐款。克瑞琳達戲班子在小鎮上演出《大偵探福爾摩斯辦案戲》，每場都是義演。或為某和平組織募捐，或為某洪水災區捐款，或為動物保護組織捐款。
在這種時候，歐洲歷史上的血腥，災難被小鎮裡人們淡化了，而歐洲文化裡的和平主義，人道精神卻被當作歷史遺產，讓小鎮上的人回味無窮。就像小時候挨的打，到長大了，永遠也不能和小時候的快樂相提並論。「五月花」的後代，想繼承和保留的是西方文化中的人文精神。
對比起來，我覺得我們移民到外國的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也是有相似的戀母情節的。只不過，我們的文化情節，常常以吃表現出來。在任何中國人聚集的地方，到處開著「湖南餐館」、「四川飯店」、「揚州富春包子店」、「北京長城飯店」。「文化情節」上來了，咱們就去大吃一頓，既滿足精神又滿足肉體。這比都穿上古代衣服，說著古人的話要實用得多。只是沒有人家戀的那種人文思想，這也許是一種中西文化的差別吧！
小鎮的劇館
克瑞琳達的劇班子常常在附近的幾個小鎮裡巡迴演出，前面說到的「將軍大吉屋」就是一所有歷史的戲館。 其實，我們戲班子演過戲的幾個戲館，都是這些小鎮上有故事的房屋。這些房屋裡記載著美國的歷史，非常精細。參加克瑞琳達的戲班子，使我有了這麼一個仔細研究小鎮裡保留著的美國文化，歷史細節的機會。
比如說「將軍大吉屋」，是我們每年必去的戲館。說它是戲館，其實並不確切。「將軍大吉屋」還是會議崖鎮的歷史博物館。「會議崖鎮」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後來，因為眾多印地安人的首領在這裡開會，所以就改名叫了「會議崖鎮（Council Bluffs）」。會議崖鎮 在密蘇裡河西岸，愛荷華州境內。河岸線呈懸崖狀。據說，世界上只有兩處地方有這樣的地質結構，另一處，在中國的揚子江沿岸。
將軍大吉（General Grenville M. Dodge）生於1831年。1853年大吉畢業於Norwich 大學，並成為羅德島鐵路的勘測員。1856年，大吉看到了會議崖鎮在未來美國東西鐵路線上的重要位置，舉家搬到會議崖鎮居住。1859年，林肯是總統候選人之一，因為勘測一塊準備購買的土地，從伊利諾州來到愛荷華州的會議崖鎮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林肯碰見了大吉。兩人談起了將來造鐵路的計畫，談得非常投機。大吉在自己的日記裡記下了這次會面。後來，兩人成了親密的朋友。林肯當了總統後，開始了解放黑奴的南北戰爭。大吉參加了林肯的聯軍，成了將軍。在整個南北戰爭中，將軍大吉一直負責聯軍的糧食彈藥的給養工作。他在政治、經濟、軍事上的傑出成就，使他成為當時許多領袖人物的親密朋友。在南北戰爭中，林肯總統任命大吉為密蘇裡戰區的軍事總司令。戰爭結束後，大吉於1896年親自參與，和一位著名的設計師一起，設計的這棟著名的「將軍大吉屋」。在這裡，他與妻子茹斯（Ruth Ann Brown） 生下了他們的三個兒女。在1870年到1903年期間，將軍大吉的主要活動就是領導和參與了十多條鐵路的修建工作。將軍大吉死於1916年。
將軍大吉死後，他的這棟歷史性建築就成了一所家庭博物館和戲館。在這棟歷史性的建築屋裡，美國的一段重要的歷史被精心地保護下來。
(續下)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