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北京、上海、東京與台北(中)
石計生
法國梧桐常綠地招搖,我在疾行的公交車中告別上海,一個都市系統的複雜度和北京旗鼓相當的城市,多了一份藍天白雲,卻或許因為只是短暫的停留,感覺少了一分家國憂愁。我吃著手中在下榻飯店牡丹江路上包子店買的早餐,一個人民幣五毛錢的菜包,竟是這趟中國之旅覺得最為美味可口的食品。我看著比起台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高樓大廈,在到浦東機場的漫漫長路沿途到處都是,這些垂直化的在地的與全球的資本,正迅速地為上海創造無數就業機會與龐大商機。包括那包子店的老闆,在一坪見方的小店中,我想起,那天晚上經過門口時,地上是清洗乾淨的水漬痕跡,他帶著老婆與四個小孩擠在一張竹席上眼睛盯著一台舊電視在看,微弱的一個電燈泡,在來襲的颱風尾中晃搖,這一幕卻是十分地感人。
我不知道包子店老闆黝黑的皮膚是否意味著他也是一個由鄉下來的「農民工」,是怎樣的機緣使得他和家人沒有落得和北京站的老婦人一樣的死於非命的下場我也不得而知。只能這樣說:在大都會中的生與死,端賴生存的意志、維繫家庭的儒家倫理、一技之長的能力與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運氣。車行經過了揚浦大橋,寬闊的揚子江從這兒就要東流出海了,正所謂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滾滾長江東逝水,我想我是疲憊了,我甚至沒有習慣性地撿拾一片法國梧桐葉片作為紀念,我看見飛舞的梧桐不知是在夢中還是真實,就這樣隨著氣笛中的輪船風向朝著東方而去,我的靈魂好像也隨著而去…
四、失溫百年的台灣紅檜與日本青少女同人誌
氣笛中的輪船風向朝著東方的日本;我來了,這黃皮膚為主流的世界最大的都市:東京。而印象最為深刻的樹木不在街頭;而是日人國家信仰的中心,明治神宮的台灣紅檜原木與東京大學校本部的百年銀杏。
特別是在東京這樣一個人口接近二千七百萬,世界第一的大都會,不只是人的聚集,而且是非常的成熟的城市。這裡所謂的「成熟」,不僅指是城市的基礎建設(如地鐵、交通運輸、消防、警政、安全等)的完善;而且還指向人的素質的成熟、與對於嶄新的、多元事物的接納與拼貼的寬廣可能。但是,同樣的,其「成熟」的後果可能是「無所謂」、「去傳統」、「標新立異」而造成一種「浮士德精神」—與西方資本主義或商品,交換大和民族的靈魂的結果,是自我文化特質的喪失。這點,日本大文豪三島由紀夫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感受或許最深。我想起,自己曾經於台北紫藤廬茶館的系列演講:
「三島由紀夫於一九七0年切腹自殺,為了天皇一個人。為一個人而死必須是一種執著的舉動,超越宗教,超越家庭,超越黨派,超越愛情,乃至超越生命本身。這個人可以是ㄧ個象徵,一種理想,一種可能是過時的精神性,學說,或者一行詩;因為察覺在時間之流,光陰的無情推波助瀾之下,被新的主宰力量所拋棄,因為
發呼內心的摯愛,於是以一種流俗與當代所無法理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川端康成,三島的亦師亦友的終生知己,於一九七二年也以吸瓦斯方式自殺。川端早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三島比川端有實踐力,選擇了以行動死於年輕(至少身體上的鍛鍊是)。三島之死,川端忽然覺得自己少了什麼。
川端知道,三島帶走的是一種日本非常根本的精神,環繞在ㄧ個人身上所發展出來的美德,內斂,與勇氣,所謂的武士道。那正是他畢生的寫作迂迴所要展現的美麗,隨著三島之死,就像櫻花一般的隨風四散了。
瞻仰川端的作品絡繹不絕,川端卻打心底覺得孤獨,一九七0年後。自己站在所有文壇的高峰,卻很想再與你通通信。川端背手看著細雪,之外逐漸多了起來的汽車與自動電話與玻璃櫥窗,他是唯一身著和服的憂鬱的老人,讀著日益民主的報紙,用圓形的老花眼鏡,說著東京新的百貨大樓又要開張了,新幹線貫穿本來遙遠的關東與關西。川端很想念三島,心中暗暗說著:跟著三島由紀夫走--在這些日子裡,我大概確實是幸福的。晚上,川端自殺。」
綿密如蜘蛛網的東京地鐵,我搭乘JR(Japanese Railway)線,從品川驛下榻旅館,來到原宿站的明治神宮,天皇的原始崇拜場域。
許多移動的眼睛,一個矛盾情緒的起點,不管對黃皮膚的華人還是日本人都是。
明治神宮,是現在台灣人到日本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通常是為了據說很有靈驗的御手與護身符的理由。位於東京正中央澀谷區,明治神宮是東京23區內最大的綠地,總面積七十一萬餘平方公尺,供奉明治天皇與皇后,此地緊鄰著前衛流行消費文化集散地原宿竹下通,這一帶,形成日本最具後現代生活風格的地景之一。
其入門神宮的牌坊「大鳥居」看來十分巨大,混雜在日語系中,許多操台語或北京話的遊客簇擁在照相。憑著直覺泛起莫名的心情波瀾,我當場知道了這碩大無朋的聳立在南北參道的檜木,一定是從方成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森林所砍伐運來。「這高十二公尺,寬十七公尺,支柱直徑兩公尺,重達十三噸的紅檜,是在台灣海拔三千公尺的密林深處找到了樹齡一千五百年的大樹。此樹被運往日本,在第一代鳥居遭雷擊損毀後,於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完成日本最大的木製鳥居。」參訪手冊這樣寫著。腦海裡閃過的是日治時期宜蘭縣羅東鎮的「儲木池」,我所曾經仔細研究過的太平山森林,一批又一批珍貴的原生樹種紅檜與扁柏,經由流籠、森林鐵路、五分車來到池中,然後經由蘇澳港或台北轉往東京,其中應有我眼前的這成為神宮門面的台灣紅檜吧。被砍成三截做成一個門面,我觸摸著它百年失溫的身體,無言以對。
神宮的樹種繁複而茂盛,而且是人工林,是全國人民在明治天皇駕崩後,為感念其帶領日本現代化的功績,而集體捐獻。「植物學家按東京的氣候環境而種植了椎樹,橡樹,楠樹等常綠闊葉樹,開工之後,即從日本各地以及中國東北(舊滿洲),朝鮮貢奉樹木達十萬餘棵。當時保有的三百六十五種的樹木由於氣候等原因變成了如今的二百四十七種。而數量卻大量增殖,達十七萬株以上。」割地賠款的歷史時代,被納入日本版圖的中國東北與台灣,都成為日本各地的構成元素,而其中原來無憂滋長的樹木卻被橫的移植成為慶祝親手下令入侵的天皇升格為神的林相一部份。
對於黃皮膚的華人,「大鳥居」的台灣紅檜神木與十七萬株樹中的中國東北白樺,在明治神宮中所承擔的歷史記憶似乎在紀念品販賣店的Visa, Master Card的購買人潮中被取代。我張著眼睛看看這些滿足的穿梭,黃皮膚之間一百年前的敵對,完全沒有了蹤影。
對於黃皮膚的日本人而言,「浮士德精神」體現在明治神宮與其旁的竹下通這一帶的後現代拼貼人文與社會地景,若不是目睹,你很難想像囂張成為一種公共行為,一方面是莊嚴肅穆的紀念天皇的明治神宮,另一方面竟是奇裝異服的日本青少女的同人誌(Cosplay)的前衛展示。兩個完全不搭軋的景象,就在從竹下通走向明治神宮門面「大鳥居」的路上。以黑白色系為主,穿著如電玩或童話中的人物,公主、公爵,女扮男裝、哈利波特打扮、或直接在明治神宮看板前擺出3P性交的舉動。人潮洶湧的黃皮膚、白皮膚或黑皮膚,有的視若無睹,有的露出不悅神情,有的猛按快門,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匆匆離去,但沒有人會去干涉她們的活動。而這些扮演同人誌的日本青少女,則肆無忌憚地繼續在三島的天皇象徵前,以猥褻與無俚頭繼續解構一個所謂的「核心」與「信仰」。我按下快門,我回頭走向神宮。
看來十分巨大入門神宮的牌坊「大鳥居」,失溫已經百年的台灣紅檜原木,就這樣孤伶伶地俯視著這批日本青春少女。我想,這歷史的荒謬感的拼貼,確實說明了東京城的獨特性。黃皮膚的東瀛行走,重要的是,在與魔鬼交易後的浮士德,其精神滿溢著善惡交戰的奇葩,在日本淺盤經濟暴露缺點的同時,這東西文化的詭異交織,竟透過人數龐大的觀光人潮見證,一種後現代社會理論的真實實踐。
再也不會發出新芽的台灣紅檜,站立在明治神宮前已然三十年,以其曾經傲立太平山千年的姿態,投給我行將離去的背影深情一瞥。逐漸起了風的東京街頭,據說有一個颱風直撲而來了;我走過日本青少女的同人誌的前衛展示,我揮手道別勇於挑戰與突破但終究對我而言是異化的明治天皇,許多移動的眼睛,一個矛盾情緒的起點,不管對黃皮膚的華人還是日本人都是,這就是東京這都市的文化地景本色。
五、太遠了! 日光
「據說日光有美不勝收的瀑泉,楓樹,與青春美殉。」
我對著乾淨車窗映照的捋鬚自己喃喃自語。除了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與造訪東京大學之外,這次來到東京,也在尋找一個傳說的浪漫,一個無數青春美殉的瀑泉之鄉:日光(Nikko)。那是一個年少時光閱讀小說時得到的模糊印象,時時盤旋於生活與工作忙碌的心靈間隙;有些人相信,那樣的一躍,即使是象徵性地順著不再回頭的自由落體,不論液態的,固態的,與氣態的種種,均會與上下天光合而為一。
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我忽然想起,這趟旅程思考過的北京的王國維自沉頤和園,與東京三島、大阪川端的為櫻花精神之死,為了讓某些東西成為永恆。日光,一種死亡的左右蘊含著新生的力量。只是在旅途中以沈睡之姿完成最後醒來時的追尋。
「天氣如果好」,下榻的飯店服務生說,「搭乘鐵路約莫三個小時會到;從品川驛搭JR線至上野,轉乘到宇都宮,再搭至日光即可。」包括精神恍惚的坐錯車與等待,我竟然整整坐了六個小時。在東京郊區櫪木縣的宇都宮,端詳手中這本JR東日本之旅的樹葉分歧支脈般的地圖,我在陌生的月台暴雨中超現實地追憶旅程。
發佈為第七號颱風的早晨,憑著一股堅毅的信念,我展開了風雨中的經典尋找。有時以為是睡著了,或許是醒著。坐在我面前的人不斷更換。有時西裝畢挺,有時窈窕淑女,有時鬼劃符般的創意同人誌,有時幾個青春同學唱著旅行之歌,有時一對德國情侶各自背著兩個人面積大的重裝備,有時佝僂著背的老婆婆,有時是水兵服裝的高中生。時序以一種混亂的方式出現,我分不清已經出發,抵達還是仍在途中。
櫪木縣的宇都宮,樹葉分歧支脈般的地圖一的小點,我在陌生的月台暴雨中被一關閉了的路途阻絕了目睹日光瀑泉的可能。「這下午五點半,不管是東照宮,還是華嚴瀑布,都已經關閉」,日光驛的小站傳來忠告的聲音,「前路一片滂沱,應該回頭。」
應該是的,回頭所見,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每一個人都嚮往那童騃的旅程,在旅途中以沈睡之姿完成最後醒來時的追尋,如我在JR宇都宮線上所見的沈睡。左手穿過看來沒裝什麼的包包,深著黑褲白衣的另一隻手,以近乎虔誠的合掌支撐,梳得整齊整齊的烏黑長髮繫成馬尾,低垂的臉顯示,她已然傾斜的沈睡。一支純白的傘,斜掛在她所倚坐的緊靠的自動門欄杆上。加速度奔馳的火車模糊了窗外的颱風風雨,如同我在台北時常面對的瘋狂飛舞;但室內的這一景,在火紅的座椅上,卻是無比的平靜,超乎言語。而我在急馳的凝視中又陷入沈思:
從言語而言,明治維新後的日本,事實上就逐步脫離了中華文化圈的影響,一八六八年迄今的百年核心政經文化的軌跡轉移,造成了中西文化混同與獨特創新的氣象。新的一代的年輕人已經不識漢字,日語的外來字越來越多受到的是歐美語系的影響,明顯地英語成為最為高階的語言。在東京行走,如果問路,即使你一句日語也不會說,運氣好碰到識漢字的中壯或老一輩日本人,則用筆寫在紙上即可溝通;而若能說上幾句英語,你可以看到急於回應上幾句的表情,即使對方不懂,也會投以羨慕的眼神,或比手劃腳後,直接以成熟的人的優雅素質帶路至你要去的目的地,然後陌生離開。
在百年銀杏的樹蔭下,即使那天去東京大學拜訪空間情報科學研究中心的副主任淺見泰司教授(Professor Yasushi Asami)和在太平洋區域科學國際會議會場與日本筑波大學(Tsukuba University)氷鉋揚四郎教授(Professor HIGANO Yoshiro)的GIS方面的專業交談,都可以感覺英語的優勢與日式學者的學術風格,是一種以日本為中心的世界參與,並且充滿十分入世務實的真誠。
崇拜英語的黃皮膚的日本人,因此和黃皮膚的華人產生了差異了。以西歐族群自居的日本人,終究是和中華民族群分道揚鑣了。眼睛所見的黃皮膚與時時出現的漢字似乎都是假象,大東京區的洋化人文與地景或許就是其「本土」, 一種解構的統一,大東京區問路與學術拜訪經驗所體驗的,異化的親切。
就飲食而言,文化混同與獨特的氣象在東京一帶更為明顯。飢腸轆轆出了站,我在宇都宮驛前西口店的「餃天堂」小小店面坐定,點了五個水餃與煎餃,順便瀏覽旁邊的傳單。「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後,佔領中國東北成立滿州國後,由日本軍人學會包餃子技術回到東京,在宇都宮開始販售。昭和二十八年後因餃子店日漸增多,成立加盟店,迄今已經有七十五家餃子館。」這才驚覺,在宇都宮市發現了戰爭殘酷的過去所產生奇怪的飲食文化關連:一個到處是餃子店的城市。
但是,當餃子端到面前入口後,就完全知道這並非真正「黃皮膚」所做出來的餃子:難吃的皮奇軟無比的毫無嚼勁,其內的餡的豬肉食之無味,而湯則是白開水似的清湯,沾醬也非道地,十個餃子竟然要價折合台幣三百塊。我當場只能說服自己的胃,說因為是很餓了,該把它們閉著眼睛吃完。但你可以想像當年,一個趾高氣昂的侵略者,佔領滿州後,以閃亮的刺刀臣服所有的反抗,然後到了一家尋常館子,吃了一口東北人包的黃韭菜水餃,覺得美味極了,就要求教導他製作餃子的技巧。異國鐵蹄下的忍辱的老師傅,不得已隨便指點了一些形式,皮毛;趾高氣揚的日本軍人以為這就是了,在一場戰役時受了傷,解甲歸鄉,回到東京,回到宇都宮,開了全日本第一家餃子店。雨後春筍的七十五家加盟店,我想,台北街頭任何一家餃子店,尋常的韭菜或白菜餃子,搭配酸辣湯,均可一拳擊倒這些,自視為西歐族群的日本「黃皮膚」所做出來的「偽」餃子。
崇拜形式的黃皮膚的日本人,因此和黃皮膚的華人產生了差異了。以西歐族群自居的日本人,終究是和中華民族群分道揚鑣了。眼睛所見的黃皮膚與時時出現的漢食似乎都是假象, 一種解構的分裂,宇都宮的吃餃子所體驗的,似曾相識的形式,差異的內容。
因此,太遠了!日光。 有目的的追尋時常會找到無限倒退的完美,生活中的偶遇可能因此讓那遙遠的距離成為當下可能,或者認同的覺醒。原來傳說的浪漫,一個無數青春美殉的日光瀑泉之鄉,是為了這樣的啟迪。
發現日光,所要求的是一種執著理想的美學心靈。它可以在歷史的變遷中執著過去,如王國維、三島等;更可以在現代與後現代的新局中面對變化,以睡著的醒來,或醒著的睡著方式出現,雖然,造訪的沿途是一個複雜而困難的過程,不管是身體的或者精神的。
折返的半途,是一超現實的美學完整實踐。
而連日滿城飛翔沈吟的烏鴉,黝黑的翅膀斂翼,躲在日本赤松恢宏粗枝的庇蔭無影無蹤,在下榻的飯店一覺醒來,應是收拾行李回到台北的日子了,而雨確實瘋狂地下著;我望著落地窗外的東京鐵塔,以全然黑暗的紅白交錯的閃光眨眼,射入眼簾的剎那,我想,我必定曾經去過日光,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雖然足跡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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