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生機(中)
陳鴻仁
(原載自立早報)
● 套子的飛出
「這是我投出的球嗎?怎麼會爛成這樣?」陳胖擦了擦汗,弄了點滑石粉在手上,他將帽子壓得更低,顫抖地拿出手套裏的球。球,依舊紋著紅條的雙弧線,好像變大了,也不再圓滾,他的手,也握不緊它。
陳胖想,不,不會是這樣的。他雖然發福,卻一向以蜘蛛長的手指自詡。難道,幾個月來,手指也矮化了嗎?
兩個月了,整整兩個月他沒碰過棒球。陳胖記得很清楚,捐贈精子是兩個月前的事,和美美冷戰也是兩個月前。
原本美美想要有一個孩子。
「你想結婚?」陳胖語氣不悅。
「隔壁阿芬的寶寶好可愛,看到人總是笑,臉頰白嫩透紅,我們也可以生一個。」
「錢?沒有錢要讓他餓死啊?」
「你先向球團借,之後,我們再想辦法還。」
「你以為我是王強那狗娘養的天王巨星。借錢,那像你們女人剪剪髮,燒燒飯那麼簡單!」
「簡單?哼!我倒是覺得當板凳球員,把屁股坐到生一個像橘子樣的大痔瘡最簡單。」美美這下也火了。
陳胖怒視著美美,臉部肌肉抽搐,他舉起手想賞她一巴掌,卻在加速用力的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一秒、兩秒……。美美豁出去了,如個靶子將白瘦臉頰斜歪挺出,一分鐘、兩分鐘……「啪!」
美美臉頰上的五爪鮮紅印變成烏青的瘀血痕那天,陳胖贖罪式地尾隨在林總教頭身後,他想找個機會談談借錢的事。林總教頭忙著打哈哈,神氣愛理不理。陳胖擠身探頭才明瞭,原來又是王強那痞子在作怪。事情是這樣子:有對棒球迷夫妻,在洞房花燭夜,對著月光立誓生下一窩天才棒球寶寶。二人很拚命,過了兩年,在一個惡夢裏,男人終於搜索出小時候被K到小雞雞的記憶。嚎啕痛哭,夫妻決定透過醫院找尋更天才的精子來彌補。「天才」,不就是王強的代名詞嗎?在聽取醫護人員的說明後,王強欣然接受了這份差事。
之後,醫院打了份報告給王強,說他的精子一CC有四億隻,活動力有九十個百分比。王強樂得直炫耀,誇耀他的老二和他的球一樣,都具有渦輪噴射的衝力。
「狗臭屁,八成是和三流醫院串通來騙人的。」陳胖刻薄地說。
王強瞪了一眼,不發一語走開。一夥人大笑後也離去。只剩下林總教頭拿著報告單湊近了陳胖的鼻子,說:「臺大,臺灣最大的醫院,不要不識字兼沒衛生。」
「是,教練。」陳胖如同往常遭挨罵時,回答得一樣乾脆。可是這回,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還呆在這兒幹什麼?不快去練球?」林總教頭斥喝。
「教練,我想……預支薪水。」
「已經有六個球季,你都沒有上場了。」
「如果教練肯給我機會,我一定全力以赴。」
「可是,上個月教練團已經做成決議,一致認為雞隊並不能讓你發揮所長。」
「教練,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胖,本球季結束後就不再續約,我也捨不得,可是,老闆不是我,我也有我的為難。陳胖,你曾經創下17K的紀錄,是塊好料子,換個球隊,說不定會闖出一片江山。」
「教練……」陳胖急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林總教頭觀看王強練投。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球速碰撞捕手的手套發出的「砰!」聲刺耳得令人厭惡。過了好半晌,林總教頭才又開口:「你借錢做什麼?」
「想……生小孩。」
當陳胖意識到林總教頭最後邊看著王強的報告單,邊看著他的笑容,隱含的實則是輕蔑,他真搞不懂他在街上行屍走肉多久了,而老天究竟是什麼時候下起雨的?他覺得他真是衰極了,什麼都衰,衰到連那個……那個也輸給王強。
「不會的,說不定,我有五億。五億。」
陳胖想到這裏,心中有一股熱流射出,不自覺人就急躁了起來。他急躁地闖紅燈,急躁地招了輛計程車,急躁地衝進醫院,急躁地跟小護士說明來意,在隱蔽室裏竟然急得有些力不從心,拿裝盛好的小杯子給檢驗小姐時,手也在發抖。陳胖說:「大功告成了。但是,我可以馬上知道數據報告嗎?」
只是,陳胖馬上就對自己的猴急後悔。當從護士手中接下與自己精子等值的紅包,身子萎弱成泥。醫院十二層的渦漩樓梯,他,一步接一步漫下,下到底樓,自動門「噹!」地打開,他卻花了好久才通過。回頭凝望醫院,深抿著嘴,毛毛雨落在他的睫毛上,暈得眼前一片霧茫。陳胖不禁懷疑,那個冷酷得像殺手的老醫師,以及精子販賣的鬧劇,會不會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先生,你來本醫院是……」老醫師從辦公室走出來,手上拿著小姐遞給他的報告。
「我……我想賣精子。」陳胖說。
「可是,先生,我不瞞你,你可能是不孕症的患者,精子濃度每CC才一千多萬,每隻也都不太能游。」
「你是說我『敗腎』?」
「不是那個意思。」
「不可能,電臺廣播的病症我一項也沒有。」
「先生,你搞錯了,那不一樣。」老醫師搖頭。
「……」
「小惠,你拿兩千塊錢營養費給這位先生。我們平時都付五仟塊,但是……,先生,很對不起。」
「兩仟」?「蛋清」?清稀,無蛋黃,能搞出什麼名堂?
晚餐的氣氛彷彿是鍋煮壞的飯,焦黃且生硬,陳胖只扒了兩口就擱下碗,喃喃自語,身體軟趴趴,像根暑天曬壞的橡皮管。美美問了幾回標會的數目,棉被裏的陳胖依舊不發聲響。
美美收拾餐具,水龍頭嘩啦,她倒洗碗精時,手一滑,盤子跌落地上,鏗鏗鏘鏘!
美美再也忍不住,掀開被子。陳胖懶散地白了美美一眼,翻過身,龜縮在角落裏。美美歇斯底里,鞋子沒脫就踩踏上床,她將臉湊近陳胖,四目相對,死瞪。
黑眼瞪白眼,陳胖沒多久就投降,實則陳胖抵擋不住的是美美的鼻息──那般溼軟烘黏,彷彿熱帶雨林潛藏的鹹溼味。他熱切地想辦那件事,雖然他很累。陳胖野獸似地將美美攫倒。美美使勁掙脫,陳胖卻愈加發狠,說:「我就不信我『敗腎』!」兩人拉扯翻滾,木床吱呀亂響,美美逮著機會腿往陳胖小腹踢去,翻跌下床,胸部喘促地起起伏伏。
陳胖按摩腹部低啞呻吟。
「很痛?」美美倚著牆問。
陳胖沒有答話。
美美走向梳妝台,打開右下方抽屜,拿出一只小東西,「喏!」丟向床。陳胖把它撿起來。
保險套。
「免啦!」陳胖咬牙切齒,「以後都免了啦!」
他站起身,拉開紗窗。夜風吹進來。突然,他作起投球動作,潛水艇式的,如在投手丘。保險套,如球,弧狀飛出,在霓虹暈染的夜空,螢光如流星,也許,許久以後,它,在城市那頭跌落,也許,飛越過了海洋。
那是陳胖一生當中唯一一次擲拋物體的速度超越王強。但是,他並不清楚這點。
轩 你是我手中的最後一張王牌
包裹兩千元的紅包袋還滿高級,淡飄香,浮凸著淺水印紋。陳胖只要一看到它就起雞皮疙瘩,然後腰痠腿軟,甚至,陽萎。最後,他鴕鳥地將紅包埋藏於大衣櫥底層的角落,發誓不再碰它,並且壓根兒否認有過賣精子這件事。
日子少了紅包袋,陳胖天天昏睡到中午,起床吃些東西,撒了泡尿,又爬回被窩裏。只在惡夢擾得無法睡去時,陳胖才會大灌啤酒,邊聽職棒轉播,邊大罵每一個球員:「豬,外角滑球投成這德行!……」
美美彷若未聞,剪頭髮的雙手在客人髮絲叢中穿梭地一貫俐落。偶爾,客人受不了陳胖的「傌後炮」,奚落了幾句,火爆場面往往就這樣一觸即發。美美說好說歹地道歉,客人望著美美眼簾中的哀怨,乖乖坐回髮椅,發誓不再搭理這個吃軟飯的傢伙。
於是,日子平靜日甚一日。陳胖床頭有支風扇,發出的嗡嗡聲沈重窒悶,彷彿是生命最根源的呻吟。
只是,在一個落起傾盆大雨的午後,發生了一件芝麻綠豆事,不過這顆小豆子後來長成了大樹。那天,陳胖落湯雞地衝回家,翻箱倒櫃,既慌張又興奮,像著魔。在找出那只紅包袋後,又衝出去,喃喃唸著:「翻身的機會來了。」一咬牙,左撕右裂將紅包袋分屍。吹來一陣風雨,陳胖揚起手,紅紅的碎屑全落入了臭水溝。
陳胖神經質地搖搖頭。忍不住,他又掏出口袋裏那皺成一團的紙鈔,攤平,觀看──兩張千元鈔,那是他之前從紅包袋裏抽出的。硬起心腸,陳胖將它全孤擲於一樁荒謬透頂的賭局中。
美美曾問陳胖,究竟在作什麼大事業。陳胖跩著說:「查某人有耳沒嘴。」其實,陳胖打從心裏高興美美的懷疑。神秘,能夠提昇男子漢的尊嚴。他立下毒誓:「不管美美如何啼哭追問,是大丈夫,錢沒有賺到手,絕不吹牛膨風。」
美美還是撞破了秘密,怪只怪陳胖造孽。世界上有那個女人,能夠忍受男人裹著數天不洗澡的污垢睡在她床上的?於是,美美光火地像剝香蕉,剝了陳胖那條帶泥的運動褲。證據──簽注的收據,就藏在屁股後邊的小口袋裏。
「這是什麼,今天你非得給我交代清楚不可。」美美臉鐵青手發抖。
「……」陳胖看著滴下雨的天花板。
「簽注金,兩仟元。賠率,壹比貳拾,賭犬隊贏球。我一定是眼睛糊了狗糞才會跟上你。要賭博,也要精明些。你不會連雞隊氣勢如虹地贏得第三仗都不知道吧!」美美的嗓門快掀了屋頂。「也還好啦!還好我們生不出小孩,否則,阿達阿達白痴白痴的,怎麼見人。奇怪,以前胖是胖,人還不笨。才下了幾天雨,腦袋就泡壞了?」
陳胖再也按捺不住,想說,管他的,查埔人毀掉誓言就像三餐後放大屁一樣自然,說:「美美,你猜到了,助我的,就是這場大雨……」
說來奇怪,這場雨當真天外橫來,打從雞隊投出再見三振結束第三場比賽,雙方球員排隊敬禮後就滂沱地下了起來。下啊!下!漫無章法地下個不停,預訂的賽程被迫一延再延。七天後,總算是大晴天,然而,領軍衝鋒的,已經不是球迷亟盼的王牌--王強。
那是第三仗打完傍晚發生的意外,王強遭不明男子機車撞倒,扭傷手臂--這件新聞,被素以權威報導政治要聞的C報以首版頭條處理。
「謀害乎?」標題三字外加了問號的強烈控訴。
這,震得球迷及賭迷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約而同抓起話筒打探情報。此時,雨聲依舊嘩啦,街道依舊寧靜,十字路口紅綠號誌寂寞地更替著。只有排水溝忙碌地將雨水運向大海,不,忙碌的還有操控黑市賭盤的電話線--上萬通電話一起湧人,轉接機不勝負荷,宣佈「當機」。
C報的董事長也捲陷在這波熱潮中,他氣得扔掉死寂的話筒,「他媽的,搞屁!」數落總編輯正在興頭上,怎麼能斷線!「職棒的三流新聞怎麼能夠登上臺灣第一大報的頭條?」董事長嚥不下這口氣,冒著大雨來到報社。大拍桌子。
「王強是總統嗎?你給我好好解釋?為什麼拿掉軍售命案的頭條新聞?」
「刊了一個月,劇情原地踏步,我覺得臭了。」
「臭了?」
「……」
「難道王強關係著臺灣兩千萬人民的福祉?」
總編輯點頭又搖頭,說:「直覺是這樣告訴我。」剎時,右臉頰賞來了巴掌,外加捲鋪蓋走路。
隔天,C報又恢復了報導軍售命案這樁肥皂泡沫劇,銷售量慘淡自不待言。諷刺的是,一家面臨財務危機的小報社,在以極大版面刊出王強事件的獨家專訪後,竟得以起死回生。報導內容如下:
王強:「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樁陰謀!那天,天色很暗,一輛機車衝過來,我閃身,還是被車的把手給勾著。本能地用手掌撐地,身體沒大礙,但是,醫師說,第四仗出賽的機率趨近於零。」
犬隊總教頭:「王強?那傢伙算什麼,他敢上場,絕對用全壘打把他轟下場。犬隊雖然球運不濟連輸三場球,卻也不至於使用這種下三濫的伎倆。」
雞隊總教頭:「天殺的。怎麼有人懷疑我設計自家的王牌投手受傷,好進行假比賽呢?我恨不得燉鍋狗肉打打牙祭。……你們還是不相信!算了,我發誓,如果雞隊沒有四連勝,就切腹自殺。」
「切腹自殺」果然是一言九鼎,也為混亂的賭盤理出了新秩序。儘管雞隊賠率只有「壹賠貳」,近八成彩券還是壓向它,而犬隊的行情持續地慘跌,即使「壹賠貳拾」,還是乏人問津。
那天下午,陳胖為了躲雨進到茶亭裏,聽到一大群人議論著這件事。陳胖將報紙仔細地看了一遍,心裏大罵:「屁話,切腹自殺,是那門子屁話。那豬八戒一定被賭盤收買了,否則,王強不會傷得不輕不重,恰好第四仗無法上場。這招厲害!哈哈!這次我可要窩裏反,壓注犬隊,怨不得我,是球隊對我不仁在先。」
美美望著陳胖比手畫腳,以及那亟欲掩飾興奮而造成的不均衡大扁臉,鄙夷地說:「小時候我聽過一個故事。一個白痴丟了斧頭,以為是鄰居的小孩偷的,暗中監視,愈看愈像。不料有一天,他在山中,竟然發現了那把遺失的斧頭。」
陳胖說:「美美!你聽我解釋,我屬狗,命中注定,壓犬隊必大獲全勝。兩千元的二十倍是四萬元;四萬元,可以讓我做小生意,比如說賣鹽酥雞;認真賣三年,至少能賺個五十萬;五十萬,再拿去投資房地產……」
美美將那件發臭的運動褲扔向陳胖,說:「要不要我再講一個荷蘭賣牛奶的小女孩故事給你聽聽?」
陳胖怒不可遏,穿著底褲,就要出去。
電話響起來。
美美抓起話筒,正想說「喂!」,竟然酸氣上泛,乾嘔後跌坐在地上。
陳胖呆立著。話筒,沿桌緣懸垂而下,傳出了老烈的聲音:「陳胖在嗎?」
這聲音陳胖很熟悉,可是,那老傢伙打來幹嘛?陳胖將美美推開,湊近電話。
真的是雞隊林總教頭的來電。
「什麼?教練?您說什麼?」
「……」
陳胖並非聽不清楚,只是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我手中的最後一張王牌。」林總教頭說。
這也是陰謀中的一步棋嗎?陳胖不知道該問誰來解答困惑。突然,四面牆壁旋轉不停,陳胖搞不懂自己位在何處。
「誰才是最後的王牌?誰才是?」
「真的是我--陳胖嗎?」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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