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生機(下)
陳鴻仁
(原載自立早報)
轩 夠勇猛的話,一隻就可以
我現在在那裏?
我是不是變成一隻小螞蟻了?
打從小學四年級,陳胖撿著一支放大鏡開始,陳胖期盼天天都是豔陽天。在天空火球的淫威肆虐下,陳胖頓時幻化成神祇--對於垃圾筒旁那排排乖爬的螞蟻來說。陳胖憑著情緒決斷螞蟻的生死,甚至死亡的速度,他都可以藉著焦距的調整控制自如。
陳胖愛極了這個遊戲,他說這是卡通中的死光炮,「發射前倒數!一、二、三,滋!」
螞蟻命喪黃泉。
好燙!誰用死光炮射我?王強,是你嗎?男子漢大丈夫別龜龜縮縮,有種,站出來單挑啊!
你有今天的成就得感謝我。那支鋁棒,深鎖在保險箱中吧!密碼是多少?你的生日,一月二十七號?還是當年擊出全壘打的八月十三號?呸!我幹嘛偷那支球棒。十幾年前的全國少棒聯賽,我們兩校爭奪冠軍,我不再隱藏實力,連續三振十七名打者,威風八面,好像很久以前聽過的故事,其中最精彩的段落是這樣描述著:「太陽西落,投手的身影像吸血鬼慢慢的拉長,籠罩了本壘區。打擊者嚇得褲管滲出尿來。……」我實在懶得重述你當年站上打擊區的猴兒樣了。牙齒黃黑黑,還故作鎮定,嘴巴冒出好大一個口香糖泡泡。
主審裁判的動作很誇張,他高舉右手,大喊:「STRIKE!」連續兩顆快速直球,嚇得你一動也不敢動,尿都快撒出來了吧!我笑了笑,脫下帽子,擦掉額頭的汗水。
天空沒有一朵雲,太陽真他媽的大,刺得脖子發疼。我投球的左手第一次不再感覺到痠,也不再重得難受。
弄了些滑石粉在手上,抬起頭,我突然發覺,你這豬八戒長得還真像我,無論身材還是五官。
連劉杉同教練也這麼說。劉杉同,就是「劉三」嘛!榮工中學的棒球教練。他早就死翹翹了,五、六年前,聽說半夜喝醉酒,跌到水溝裏。對了,你怎麼陰魂不散,我唸榮工中學你跟來湊什麼熱鬧。還同班。
下課,你笑嘻嘻地跑來為那支全壘打道歉。我懶得理你。是劉三看你手長腳長,說:「陳胖,回去問你爸爸外頭有沒有亂搞,說不定搞出了個兒子都這般大了,還不知道。」隊上的人都笑彎了腰,我翻白眼瞪劉三。劉三拿著棒敲我的頭,說:「有空的話,教王強投球。」
我想我老實過頭了,只顧教,自己都忘了練。
六個月後,你先發完封了一場小球賽,跩得竟以王牌投手自居。這還不打緊,你成天散佈謠言是何居心?說我模倣你,連內褲穿得都同樣是大紅YG,美美聽了這件事,憤慨地說這叫「鳩占鵲巢」。
你懂那句成語嗎?
不想再與你這種不認識字又沒衛生的小人計較。忍痛,我放棄了練了近十年的高壓投球,成為一艘下勾潛水艇。
只是,你想過嗎?打從你站上投手丘那一刻開始,就永遠變成了我陳胖的影子。
「自從鬧了大暴投後,這名救援投手磨菇東磨菇西,就是不投球。羅旺已經等得不耐煩,又退出了打擊區。」播報員說。
「我猜,這名投手面對全壘打王羅旺,心裏大概直發毛。雞隊沒了王強,很難渡過這半局囉!」球評家歎了口氣。
王強,你能再從我手中擊出全壘打嗎?你能嗎?
我要三振你。我一點都不怕你,是誰說我怕你的?四億隻!哼!了不起個屁,你結婚三年多了,老婆還不是連一顆蟑螂蛋都下不了。
別牽拖你女人的屁股不夠大。
夠勇猛的話,一隻就可以。四億,呸!
所以,林總教頭說我才是最後的王牌。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為什麼要我觀察林總教頭的表情?還用說嗎?一定對救援成功充滿了信心。
我不想拉高帽緣。壓低視野,我才能專心看捕手暗號,也可以不去搭理四周吵鬧的觀眾。教練的表情,我不看了,你一定在騙我。
王強!你再用放大鏡照我,別怪我翻臉。
什麼?不是你,照的人是林總教頭。
「白痴!為什麼你成了傀儡還不自覺!」
喂!這句話你得給我解釋清楚。那天林總教頭打電話來賠不是,千萬懇求我第四仗務必出場。他低聲下氣地說話,聽了教人舒服。不過,我沒有甩他。
「那你為什麼還來參加比賽?」
我……我想親眼目睹球隊大敗。
「笨陳胖,你再仔細回想,林總教頭發現你來,為什麼高興得尾椎都快翹起來?又要你冒穿我王牌『17』號的球衣,甚至沒熱身就上場,你以為你是天才呀!陳胖,你分明是輸球的金字招牌,林總教頭與莊家掛勾成功的信譽保證。林總教頭因為有你這個寶貝蛋,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輸掉這一場,同時入帳一百萬。一百萬,哈哈!你懂嗎?」
王強,你給閉上烏鴉嘴。我陳胖一定能漂亮地完成救援。
不對不對!差點被你唬了。我不會白痴到放棄即將到手的四萬塊。我一定得輸球,輸球,然後賣個兩三年的鹽酥雞……
可是,輸球,美美又會看不起我。
她一定看不起我了。一定。
啊!不管啦!比賽既然控制在我手中,高興贏,就贏,高興輸,就輸。
不過,王強,我還是會先三振你,好完成18K這樁不朽的大事業。
已經讓你囂張太多年了。
你的牙齒還是黃黃黑黑,很難看呀!吹泡泡的技術一點也沒有進步?這十多年,你都在混什麼?
捕手要我投伸卡球收拾你。外角?還是內角?捕手厚厚重重的手套,兩邊開開,黑黑暗暗,遠遠看,真像美美那兒。我一定要投一顆正中紅心的好球。
那個老醫師好像就是說我的精子無法正中紅心。精子,聽說樣子跟蝌蚪差不多,頭很大,尾巴彎來彎去。如果吃一大把蝌蚪進到肚子裏,精子數目會上升嗎?現在水溝都髒得發臭,蝌蚪不知道該到那裏找。
投了,不管。
真的不管那麼多了。
哎呀!
………
怎麼到了中途就無力墜地。以前不會這樣子。連球也敗腎了嗎?還好捕手機靈,否則……
我真的有控制比賽輸贏的能力嗎?
捕手黑黑暗暗的手套又開開。
又會被打全壘打了,怎麼辦?怎麼辦?
幹!
一定得想個法子。一定得……
「投手回頭看了看二壘,又看了看三壘,半蹲起身子努力研究捕手的暗號。……牽制二壘,不對不對,剛才原來是一記假動作,他正回身快速牽制三壘。糟糕,三壘手竟然漏接了。球呢?球滾到那兒去了?三壘手大嚷要外野手找找,捕手也拋了頭罩站起身來指揮全場。球,一定躲到草叢中了!哎呀!這是我看過有史以來最笨的投手,既暴投,又在緊要關頭發生失誤。
犬隊球員一看機不可失,衝向本壘板。雞隊內外野守備全慌成一團。球呢?球呢?難道長翅膀飛天了不成。那個叫陳胖的笨投手還呆若木雞,竟然傻笑。太不知廉恥了。
犬隊快得分,快得分了……
怪事!啊--,球,那是球嗎?沒錯,球竟然從投手手套裏被拿了出來。球,怎麼會在他的手中?太戲劇化了。
投手跨一大步,把球傳給捕手。犬隊球員滑壘。
現在的本壘板塵煙瀰漫。
得分嗎?還是觸殺?主審裁判目不轉睛,灰塵吸進鼻孔嗆得連連咳嗽,眼睛還是不敢眨動。哎呀!主審裁判大手一揮由上往下像切西瓜,是OUT!雞隊捕手長傳三壘,能造成雙殺嗎?跑往三壘的犬隊球員發覺大勢不妙,趕緊回跑二壘,糟糕,遭夾殺了,快躲,能躲得過嗎?觸殺出局。比賽結束,雞隊以『二比一』漂亮地險勝犬隊。只是,頗令人疑惑的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顆球,怪球。球評家,能為我稍作講解嗎?」
「先讓我擦擦汗,實在精采。這種高水準的詐術,國內職棒還是頭一遭演出。」球評家說。
「啊!……啊!」播報員吃驚地說不出話。
「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有人從照明燈架摔了下來。」
「結果呢?」
「太遠了,不知道。旁邊圍了一大群人!」
「早就警告過,別爬照明燈,就是有人搞怪。」
「等等,我們還是先回到正題上,關於剛剛的那顆球?」播報員說。
「好。原理是這樣:投手假裝牽制,實際上球仍穩穩地藏在手套裏,再配合內野及外野手手足無措地尋找,以製造球遺失了的假象。這時,敵隊三壘的跑壘員必然貪功地衝回本壘。當他發現身中十面埋伏時,哇哇!已經中彈身亡。」
「那麼說,剛剛投手那副呆笨的模樣是偽裝的囉?」
「其實,我不騙你,我早就發現事有蹊蹺。他,真是我看過最膽大心細的投手。他名叫……糟糕,叫什麼來著?」
美美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大,卻再也沒有聽到「陳胖」這兩個字。反反覆覆,極吵人的,播報員談的都是墜下燈架的男子。當喇叭傳出救護車的「哦噫!」聲,美美氣得關掉收音機。
「陳胖在幹嘛!」美美想。突然有股尿意,忍不住的哆嗦,從頭至腳地傳開來。
之後,她看見驗孕盒冒出一個好大好大的「十」字。「十」,時大時小,極清楚,一會兒又極模糊,美美怔怔地望著,「十」字鑽進了她眼簾,暈染出七彩光環,圈套著圈,與她腦袋裏複雜的情緒一團纏亂。
當救護車載走那名摔落的男子時,陳胖正身陷在球迷與記者的包圍陣中。他也知道男子墜落的意外。搞不懂是記者的問題太無聊,還是潛意識作祟,他腦袋想的全是那名男子的生死。會死嗎?大概很難逃脫吧!聽說地面有一大灘血,血還沿著外野看台滴下。距離血跡三步遠處,有一把破碎的望遠鏡。
不過,結局倒頗出人意料。男子只摔斷一條腿外加皮肉傷。急救的醫師問他,是不是棒球彩券的組頭,沒錢還債,企圖自殺一了百了。
那名男子搖頭,說他以前擔任某家知名大報的總編輯,只是來看看害他被炒魷魚的球賽終究如何收場。
「觀後感呢?」醫師問。
「當我靈光乍現地想到一篇新聞稿,取名『一線生機』時,竟然高興過度,不慎失手,就跌到醫院來了。」男子苦笑。
隔天,這名大難不死的男子被C報以社會花絮的方式報導,躲藏在右下方的最角落,長寬約7×4公分。諷刺的是,標題字竟然就是「一線生機」。
如果陳胖注意到這則小新聞,就不會三不五時地自責起來--他打心裏認為該為這名男子的死亡負全部的責任;如果這則新聞不是當成填補版面用,陳胖也許就能看到;如果那天陳胖不是沈緬在體育版自己那張頭大大、表情誇張的照片,也許,再小的新聞也不會漏掉。
望著報紙上的照片,陳胖記不得他為什麼笑得如此燦爛。那天,記者湧向他,十幾支麥克風四面八方指來,好似一管管待發的槍炮,陳胖嚇得半聲不吭。鎂光燈此起彼落的閃爍,陳胖抬頭望著天花板,不了解一向多話、好大喜功的林總教頭怎麼不來為他解圍。他雖然不像王強剛猛地三振羅旺,但是,球賽不也成功地劃上句點了嗎?
就在這時,來了一個矮胖子,身上的棒球裝備猶未卸除,大嚷:「拜託,讓一讓!」是捕手。捕手親膩地與陳胖勾肩搭背,說:「老哥,有個女人打電話來,說是十萬火急的事,聲音很甜哦!」
陳胖藉機逃離。拿起行動電話,說:「我是陳胖,你是誰?」
「……」
「誰啊?大聲點,這邊很吵!」
「我是美美啦!」
「美美,我救援勝利了,你知道嗎?待會兒我買些你最喜歡吃的鹽酥雞、滷味,還有啤酒,我們好好慶祝。」
「你腦筋短路了是不是?該贏的時候不贏,不該贏的贏一大堆!你就要當爸爸了,沒有錢,你說,日子該怎麼過?」
「美美!你說大聲一點,這邊很吵,我聽不清楚。」
倏忽,悶雷直響,低吟粗暴,轟隆轟隆一逕兒往大地傾軋。狂風颼颼,雨勢滂沱。內外野看台上的觀眾推擠咒罵,拚命往出口處逃。突然,一道閃電擊下,亮晃地映照著驚惶的人群。
陳胖聳起左肩夾住行動電話,側了身子望向窗外。
大棒球場黑幽空盪,地熱蒸發雨水,氛圍氤氳朦朧。霎那間,陳胖意識模糊了,他搞不懂耳旁那千軍萬馬的聲響,是美美的嘮叨?是群眾的鼓躁?還是雨聲?或是……難道他耳聾了嗎?聲音全出自內心?
他用手掌擦去窗戶玻璃的霧氣,眼睛幾乎無距離可言地貼近玻璃。然而,那是水氣的反射嗎?遠而縹緲的,有一個小小、黑黑的人影,孤獨地窩在大棒球場正中央,頭深埋於臂彎裏。他在痛哭嗎?
他是誰?是誰?
身影模糊?穿著「17」號球衣。
是我嗎?
不,不對?他,是王強嗎?
陳胖下了一個決定。他放下那接收不良的行動電話,找出一把傘,往外頭奔去。
他想和他握手。
在這空曠的球場,淋著大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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