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完的電影
東年
註：
這篇小說收在《初旅》中，但，我幾乎忘了。今天想起，想學小說的圖像語言或鏡頭語言，這篇小說非常合適。
童年時代，我常跟著父母去看電影，有時連著看幾天…真是看不完的電影…人生實在也是一場看不完的電影(這個想像對於寫作也是有幫助的)….
Planes were buzzing the town and dropping bombs. Everywhere houses exploded and billows of smoke and dust rolled up into the sky. A young military officer and young woman, leading a group of orphanage children, fled into a narrow bombed-out alley.
On the movie screen the bombing ceased. Slow sad music played as the fleeing children and adults sought to console one another. The audience wept quietly…….
幾架飛機掠過那個城鎮，投下許多炸彈，到處房舍崩裂，煙土瀰漫；一個青年軍官和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群孤兒院的幼童，在坑坑洞洞的窄巷中奔跑。
銀幕上這些緊張混亂的景象終於消失了，逃難的人群在悲傷的音樂中相互安慰，有些人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
戲院的屋頂突然響起陣雨，喧嘩迸跳的在李立的心中攪起寒意，他困倦的眼皮再睜不開來；他打了幾盹，就被鄰座的母親攬進溫暖的臂彎，在那裡沉睡。
電影即將結束，兩個工人沿著兩側的走道，逐一的打開牆上的邊門。
李立被喊醒的時候，電影已映到尾聲，一條條的字幕正爬上銀幕，爬上畫面裡開闊的海洋和晴麗的天空。
「這是哪裡？」他迷迷糊糊的說。
「嘻，在戲院，把外套穿起來。」母親說：「我們就要回家了。」
橫亙在黑暗中的放映銀光突然熄滅了，戲院到處亮起暖和的燈火，並且響起輕快的音樂；在一陣座椅的碰撞聲中，人群四面八方的向外散離，鑽進門洞上的深夜。
散離的人群也散離了戲院裡的溫暖；寒冷的風溜進李立的頸項，使他完全清醒。
「電影演哪裡去了？」他說：「喔，那時候下了大雨，現在還下嗎？」
「雨像是停了。」望了一眼門外的黑夜，母親從裙子裡褪下絲襪，在衣領內圈住李立的脖子，又說：「你睡著的時候是演到哪裡呢？我們走吧。」
「演到壞人進城了。」
「那差不多是電影快演完了啦。」
母親說：「那個青年軍官後來死了，女主角也死了，那些小朋友後來就坐船到別的地方去了。」
「喔。」
「這個故事太悲傷了，下次我們再來看《海角一樂園》。」母親說：「預告片看起來很有趣呵？」
「嗯。」但是，李立滿腦子是房舍崩裂煙火瀰漫的那個被空襲的城鎮，還有跌落在屋頂上令他顫慄的陣雨。
街燈照著潮溼的路面，那陣雨似乎早已下得無影無蹤。地面上的雨水從各處的排水溝流進運河，流進港灣；在幾處綴點的船燈下，海水在夜底淺擺輕晃。
五光十色的店舖早已陸續打烊，只有散處的食攤燈火和街燈陰暗的勾畫出整個街市的輪廓。走離戲院散場的人群，他們抄捷徑鑽進一條巷道。白天的這條巷道排滿了攤販，是個菜市場；騎樓裡面則是服飾、雜貨和各種店舖。他們就陰暗的天色和遠處的路燈，摸黑在騎樓裡行走；清冷的空氣中雜有魚腥和肉汁的腐味。
「╳你娘╳╳！」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喝，幾步路外同時亮起一支電筒：投射的燈光中，一個穿棉內衣和睡褲的中年人被抓著頭髮按臉貼在豬肉攤上。
嚇了一跳的母親就原地站著，緊緊的把李立擁在身邊；他的臉貼在她柔軟的胸前，聽到心的劇烈顫跳。
電筒熄滅的時候，李立在黑暗的心中摸擬那景象：抓頭髮的人，另一隻手抓著晃亮的闊面屠刀。他打了一個寒噤，就像那時一陣驟雨重重的跌落在戲院的屋頂。黑暗中又響起打火機粗刺的摩擦聲，並且點亮了三根腥紅的煙頭。
「已經很晚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冷冷的說：「你就送他上西天去吧。」
電筒又亮起來照著肉攤上蒼白的臉。
「你就是不肯說是不是？你就是不想活是不是？」
那張蒼白的臉仍然死死的睜著眼睛，微微張開的嘴也只顧著喘息；事實上，他可能因驚嚇而完全癱瘓了，像一條離水的魚。
「你就是不肯說話嗯？好吧。」說著，那個人又熄了電筒。「你就送他上西天去吧。」他說：「送他去吧。」
肉攤上響起一聲刀剁的重擊；李立的背部被母親抓痛了，並且在她身上感受到一陣劇烈的痙攣。
當他們睜開眼的時候，那些人影已經消失了。
「我們快離開這兒。」母親喘了一口氣說：「我們快離開這兒，李立。」
遠處響起了警車的呼嘯，幾戶附近人家的燈火也亮了起來；有些人影在玻璃窗後晃動，有些人走出門來探望。
他們匆匆忙忙的在巷子裡奔跑。
迎面來的警車停在他們身邊，一個警察探出頭來問：「你們在幹嘛？」
母親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正要回家。」李立說：「我們剛看完一場電影，正在趕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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