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台灣的陳列吾兄:
幾天前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看到詹澈出版詩集的消息,我就又想起,要給你寫一封信的這件事。
今年四月間,俄羅斯的養魚專家,從海洋生物的甲殼中提取幾丁聚糖,用作魚飼料添加劑;魚吃了這種飼料,營養會增加有毒物質會減少,變得更加肥美。三月間,也有以下數種相關農漁業的發明。為了解決飼料變質的問題,日本專家用聚烯烴系樹脂材料,研製了一種包裝袋,不但可以防止飼料黴變,它的芳香也使飼料更適合禽畜的口味,特別是幼齡期的禽畜。日本高知縣紙業試驗場,不久前,在紙中加入活性炭製出一種包裝紙,番茄、水果摘後的保鮮度提高近十倍。.墨西哥國立理工學院的科研人員,製出一種內生菌根類植物為主要原料的天然肥;這種生物肥料能有效改善土質,提高番茄產量,同時避免濫施化肥和殺蟲劑而污染生態環境。今年美國AAS獲獎的園藝作品之一,據稱是一種世界上最香的康乃馨;這種康乃馨的濃郁香氣,能夠散發在整個房間。
如此像是沒來由的給你寫了幾種農漁業發明,你一定覺得奇怪,詹澈出版詩集和你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除了,我是不是終於把東台灣文化協會的計畫書寄來了。這事在過去一年多,我和你在電話中談過幾次,每次你都要我把計畫書寄給你。問題是,我原來打在電腦裡的那個計畫書,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我每次談就每次想把那個計畫書再寫出來,可是再沒能寫出那麼好的感覺。
無論如何,你一定想不到我會給你寫什麼信。
去年在聯合文學巡迴文藝營,上課鈴響時,我說不麻煩你帶路,我可以自己去你班上課。你堅持說一定要帶我去,好好的介紹給學生;後來,在路上聽我說要拿你的散文〈地上歲月〉,給學生談「美的結構與發現」,你卻似乎有點緊張,臨時決定留下來「看」我如何談你的〈地上歲月〉。我並不緊張你要留下來聽我講課,因為我相信我準備得很好:我非常仔細的讀過那篇散文,也非常精確的把它理出十九個構結。我能夠如此精確的將那篇散文的結構打散,當然也是因為你自己的技術高超;你畢竟是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英文教師,非常熟練那些散文和小品的形式。不過,你還是有點訝異有人拿〈地上歲月〉,那樣談亞里斯多德和阿奎那的「美的結構」。郝譽翔後來在教師休息室,看到我在〈地上歲月〉上的潦草註記,看了一會兒,說:下學期我在東華就是要教這樣的東西。啊,我不是拿這些說辭來自美自己,正相反,是要拿這些來讚美你的〈地上歲月〉。我第一次讀〈地上歲月〉,就覺得那優美文本中藏著的結實結構,是可以用來教課的;但,我最先的念頭,並不是想和學生談什麼寫作技術,而是想給你寫一封信,談你自己在〈地上歲月〉裡的思想……..
那麼,為什麼我是看到詹澈在焦桐的二魚文化出版詩集的消息,才又想起要給你寫一封信這件事?因為,五月又要到了,讓我想起這東台灣的詹朝立(詹澈)是不是又會出現在台北的大街上,總指揮農漁民再一次遊行。三月間我曾經和他打過電話,閒聊:今年五月農漁民又要來台北來遊行吧;他笑答:你怎麼知道。我說:年初有一個命理大蓋仙在一本周刊上寫國運大事,預言五月還會有農漁民上街。本島現在前景混亂,令人焦慮,就多仰賴這些術士指點迷津、預告禍福;大至選總統誰八字好,小至什麼星座每日宜穿什麼顏色或幾角內褲出門。幾天前,我又問他:五月間農漁民來不來台北遊行;他說:正在談判。
這一年多,我所以有時和他聯絡,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他還有一本寫蘭嶼的詩集曾經托我看看能有什麼地方出版。問題是現在寫詩,似乎要你是文化官員、政要或是媒體主編,才會有人給你結集。這本詩集稿,後來轉來轉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轉哪裡去了。
事實上,我在前年之前只聽過他的名字。我前年應他們後山文化協會邀請,去參加第二屆文藝營「山與海的對話」這事,你是知道的,因為我在東台灣繼續開車南下時,曾經在花蓮暫停和你小酌一會兒。我非常喜愛那一次的旅行,那時候開車走北宜公路,翻山越嶺間常能看到早開的櫻花和杜鵑花;走蘇花公路進入花東版塊,一路在懸崖邊瀏覽太平洋,常能看到已經北向的黑潮流痕。我是晚間八點多離開花蓮,走花東縱谷,直到深夜了才把車停在公路邊睡覺。在打平了座椅的休旅車中睡覺,實在像露營;可惜,那時候在花蓮看得到的月亮這時候已經西落,因此,窗外漆黑一片。我在清晨不到六點鐘就醒來,這是我出門旅行、出差的生理晨鐘;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形成的,大約是潛意識裡僅次於秉燭夜遊的衝動。東側的窗外,如我預想,夜裡黑暗的大地在曙光下逐漸亮起大片大片的田地。西側,近在田地後面,參差在中央山脈座緣的小山巒,或在帽頭或在腰間,裹著邊裙雪白的連綿雲層或蒼白浮散的雲氣,襯得前景中的樓房農舍和樹叢幾分靈氣;這樣的田園風光,卻是我從前未見的。
那時,筆直寬廣的公路上,看不到任何行車,似是剛收穫過的農閒期,田間也不見任何人影。東台灣,畢竟還是地廣人稀的世外桃源。我整理好睡袋和座椅,拿出瓶裝礦泉水在路旁河邊漱洗;當我把臉埋進濕冷的毛巾,或許更加清醒了,聽到不遠處一條垂直公路的圳渠發出澈澈汋汋的水流聲,啊,那立刻使我想起從前從前宜蘭鄉間的幾條清澈溪流。一個人的童年有多少年呢?就是那麼幾年吧;一個人的童年曾經在那裡流連,那裡就是他的故鄉吧。家母是宜蘭進士里的人,那是開蘭進士楊士芳從前住過和處事的地方;整片竹林圍著的大三合院、分院以及林外附近的田園,也是一種典型的北台灣散村田園。我常愛以半個宜蘭人自居,因為我在童年的時候,總會呼應外祖父母的召喚,在進士里玩耍大半個寒假或暑假。我外祖母常愛在睡前為我說故事,她能說非常優雅的閩南語,常有五言、七言像詩詞的字句,也常有韻和典故;聽她和別人聊天時,也常能聽到這些溜順的言語中不時夾著悅耳的笑聲。年輕時我言行有點激進,她常擔心,也就常和我說蔣渭水醫生的行事,她最愛說的是「……後來,病人看不到醫生咯,因為醫生透早透晚攏在外面撲撲走,演講啦活動啦,嘻,按那是備按怎開病院…….可再後來,什麼酒樓啦、出版社啦、書局啦、報社啦,所有的事業攏倒倒去…….」;她是蔣渭水醫生的同堂兄妹,所以對於政治敏感,常以此告誡子弟。宜蘭是朝東南開口的平原,夏天清晨太平洋吹來的南風或東南風當然會長驅直入,所以陽光雖然透過竹圍晒進臥房,陰晴搖晃讓人覺得格外舒爽;但是,那時候雀群數十上百的啁啾騷動會鬧人再無法賴床……那時候,我也常會在窗口下看到她坐在側院,面向田野一板一眼的梳她的長頭髮。她的每一天,似是在梳過的頭髮結好後髻時,才正式開始的。我還有一半的童年是在基隆度過的,所以感情上我同時以田園和大海做我的故鄉。這樣,特別是最近,我就覺得我和東台灣比較親近,也覺得,就群聚的所在以及人本身而言,東台灣和西台灣的台灣和台灣人都是相當不同的。
這次旅行的第二年,我又去了台東一次,想在東河鄉都蘭段的海岸線找一塊地或有田野的房子。有一天,我坐在台東機場大門外馬路對面的露天咖啡座,望著樹蔭、花圃、開闊且寧靜的視野以及乾淨的陽光,覺得有置身南洋的感覺;這是位置亞熱帶近熱帶的南台灣,應有的懶洋洋的氣氛。但是,當我們稱南台灣的時候,總是指西台灣人口稠密、灰灰撲撲的嘉南大平原。又,有一天,我把車子停在市郊的新開馬路邊,透過前窗,欣賞路旁兩排莿桐樹在金色陽光下盛開花朵;這花且開且落,繁繁密密的把路邊也舖成鮮明的粉紫色,漂亮極了。
有一天晚上,詹澈來知本溫泉我住的飯店聊天,那時我才知道他年輕時曾在夏潮雜誌工作,或有過對於勞動階層的特別關心和思想。文學界裡有些人對他總指揮十萬農漁民在台北大街上遊行不以為然;身處綠營的陳列
吾兄,你以為如何?除了那次農漁民上街真可能有藍色的農會幹部在背後操作。
我說過,這一兩年來,我有好幾次和他電話聯絡。有時候我可以在台東縣農會找到他,要不然我就得找他的手機所在;有一次他在屏東師範大學,有一次他在花蓮東華大學,說是剛離開顏昆陽的辦公室。他在這些地方推銷堆積在台東縣農會倉庫的米糧;這些米糧,都是農民的借貸抵償。東台灣的兩位文學家,在大學文學院的院長室裡談如何消化農民用以還債的米,當是西、南台灣文學家想像不到的事。被遺忘的台灣,引用昔時荷蘭末代駐台長官揆一所寫書名的這個辭語,或者,被出賣的台灣,引用美國人柯喬治寫二二八那書名的這個辭語;被怎麼樣的台灣、要怎麼樣的台灣,這一類的辭語,在西台灣的某些人中,已經從自哀、自戀轉變到霸權排他的用語。但是,我想,就這辭語的感情和傷感,現在引用於東台灣和那裡的文化工作者或農民詩人,才會更加確切吧;我想,東台灣確實是一片被遺忘了的台灣。這裡面有四種遺忘:自然生態、歷史、文化和社會運動的源頭思想。
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農路遠處….這似乎是許許多多的台灣人,在上個週休二日、幾個月前、去年,或在幾年、幾十年、幾百、幾千年前的共同回憶……
令尊的身影消失在農路遠處,他要去大約一里外的玉米田察看明天是否適於施肥和培土。玉米就要吐穗了,這幾天夜裡的小雨正給了落肥一個好時機。剛才,你們一起坐在圳堤上休息,
令尊望著又漸潮陰起來的天空,終於說,剩下的兩行梔子花的除草工作留給你獨自完成………你當然記得這是你的散文:〈地上歲月〉的開頭……..有一次你放長假,離開花蓮回到嘉義去幫
令尊做農事。前三天,你們在晒場上翻晒剛收成的稻米,接著兩天你們在一片梔子花田裡挖除攀纏在枝葉間的雞屎藤;就是這兩天的第二天,你那雙讀書和寫字的手,因為辛苦的農勞,已經變厚變粗、掌面的八個指節結了繭,還有幾處割傷和砍傷的疤痕、指甲內積藏著泥垢,而望著
令尊的背影使你想起了你們的地上歲月。記憶裡的那些田野情景,是你和天地以及離鄉背井的牽繫,也一直都是你腦際經常顯現的圖像:雞啼時分起床,和相互幫忙的鄰人連踏幾個小時笨重的老式甘薯切籤機,然後抹乾全身的汗水,穿上制服,坐六點二十分的小火車到十六公里外的中學去;騎著單車到連帛糸數十甲的糖廠蔗園,搜割耕牛一天所需的大量飼草;站在水深及腰的水溝裡,撈起浸泡經月的黃麻,摔洗腐去的表皮,濺起的黑水在劈啪聲中飛落整個頭和上身;戴上口罩和手套,背著噴霧筒,在齊膝的午後稻田間噴灑農……..當你的生命感到疲倦的時候,你坐在田壟上,或走在作物間,看著同樣疲倦的大地長出的綠色生命,你會或者和它說話或者什麼也不想,讓它容納你,提醒你責任的意義。當你赤著腳,在村中小店裡與人閒聊,在田間的路上與相遇的鄰居佇立著談桑話麻時,你體會到知識理論有時是有限和虛妄的,土地的感情則會點點滴滴的將關懷、希望、自由以及和村人一體的感覺直接注入你的胸懷;這時,你就會想努力閱讀他們褐紅的臉孔,這些容貌所描繪的生活的苦痛和歡笑。
梔子花並非傳統作物,在鄉間難得一見……..你在〈地上歲月〉中這麼寫。梔子花在我們基隆倒是常見的,在我基隆老家的院子裡正好種有一棵,事實上我小時候也常在別人家或山上看到這種梔子花;這種十字型白中滲黃的花,在我們基隆稱黃梔兒花,孩子們常愛爬上樹去採它,因為它有清香的雅味。沒想到在你家的田裡,這花樹是種來…..在髒黑密悶的枝葉間尋找熟黃的果子,把它們摘下、蒸煮、曝曬個一整月,然後賣給出價最高的北來商人,銷到日本去。我當然也想像不到農夫種梔子花會心驚膽跳……..樹苗一種,必須等兩年之後才會開花結果和有收穫,如果到時梔子又像以前的蘆筍、芭樂一樣,價格又告慘跌,又有誰來收拾他的幻夢呢?
令尊種這個不行種那個不行,最後孤注一試種梔子花時,曾經給你寫信,而你也曾經從信中揣度他的憂慮,想像他獨自坐在沉寂的田野裡,注視著這塊年年令他不知所措的祖田而困思的情狀。但是,這些憂慮,這種枷鎖,你以別種情感將它沖淡了--你寫道:農人那種對土地的執著,即使含有因代代相傳而來的強迫責任和保守情感,土地必定也一直令他們覺得有所擔當和歸屬,並因而使他們有著某種說不出的永恆感………生命的庸淡和悲愴畢竟都是可以忍受的。就像以往一樣,風雨傷痛總會過去。看著一片忽然在夜裡長出嫩芽的菜園和終於到來的圳水,以及晚飯後躺在土埕的竹椅上觀望微風的星空,摩娑著腳底粗硬的厚繭,並且時而聽幾聲小兒子在廳堂裡朗讀磯哩呱啦的英文,確信下一代將比自己得到更多的呵護,明天的活力便又來了……..而,這種堅韌的生存意志,正就是社會進展的保證了………現在,父親走到另一塊田裡斟酌明天的工作內容,而把這片梔子花田未完的工作交給我,那是一種信任和期許。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工作的地點雖異,卻同在為著一個更美好的目標而致力。
就這樣,農作價格,無論是被支配或無法掌握,如此不理想的宿命,你都以自我卑微和詭異的永恆感,啊,代表
令尊加以概括承受了;或者,你心裡也清楚台灣農村的實體和精神,很快就要滅絕了………你繼續寫著:現在,人們雖還在心底裡尊重大自然,一方面卻已在物質主義的驅使下,開始對它進行有形無形的改造工作了。農人膜拜祭祀自然時所有的臣服與感恩意味逐漸淡了,祭拜的盛會也終將會慢慢式微成平淡生活中的興奮點綴……..從受制於自然,了解自然,到企圖加以改變的過程,大概就是文明的演進了。十幾年前,這附近的田地各種形狀都有,田硬小路狹窄彎曲,扛著收成的五穀到停放在遠處的牛車上時,常覺顛晃難行。後來,農地重畫了,畫成一定長寬的耕作單位,農路和水渠整齊一致。每次看著這些一塊塊不同狀貌和色度的四方形作物時,常會覺得,即使當時重畫時有過不愉快的事,能將鄉野文明化還是很好的。如果過去是一種雜亂無章的野趣,眼前的這些井然的線條和方便,則代表了科技時代的實用與秩序之美…….能將鄉野文明化還是很好的….
我忍不住要質疑:鄉野本身不也是一種文明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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