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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18 11:45:18| 人氣43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給東台灣寫信:和散文家談地上歲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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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文明化,在你這樣的想法中,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文明將鄉野文明化,實際上就是去除鄉野的文明吧?因此,才會有你再接著的感嘆:在這方面,獲得與喪失是相對的。塑膠紙袋給了人以便利和衛生,卻成了農家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因為若丟入垃圾裡,它永遠也不曾腐爛成作物所需的堆肥。農村裡因耕種型態的改變而少了很多牛隻,土地重畫時開築的水圳內外所長出的雜草,因沒有牛的吃食而整年茂盛,阻礙了灌溉的水流。村外的那條溪已不適於游泳和釣魚了,因為上游的若干工廠已將它污染了好幾年。這些也許都是較易補救或解決的,貪婪與混亂才是現代文明的最大後遺症……..土地一向是農人最根本的信靠,祖先留給他們的,他們據以耕植和養育子女,因此,一塊土地的好壞端看它的酸鹼程度與會否浸水而定。但由於時勢的發展,有些人已變得只關心它是不是能蓋房子,並且把他人和整個社會看成賺取的對象。當金錢成為最高目的時,耕作當然成了笑柄,誠實和辛勤不再是美德,生活當中的一些原應重視的價值棄置一旁,而貪婪的心則無限伸張。這些人表現於外的是全然的粗鄙:新建的樓房內外貼滿磁磚、壁上掛的全是民意代表贈送的匾額,濫飲聚賭,耽溺於坐享其成。傳統農村中溫厚的長者遠了,他們則儼然成了村子裡的新興士紳和道德裁判者。

這些事,實在是很使人洩氣的……..你這麼說,然後你又以同樣的卑微自我安慰:生活有時的確是不好言詮的。昨晚,我坐在家裡的埕上,忽然憶起童年需一起在月光下玩踢銅罐遊戲的伙伴們。他們當中,有的已經不知去向,有一個任職於鄉公所,一個在高雄碼頭走私,一個在北投賣芭樂,一個開起了貿易公司,也有好幾個仍留在鄉下堅苦奮鬥。所以我想,生活並不是高調,生活只是這類活生生的生存而已。其實,怎樣的作為才叫高尚和意義呢?獻身盡力原不必只是烈士的鮮血哪!

獻身盡力原不必只是烈士的鮮血哪………我讀你的〈地上的歲月〉,就是讀到這一句感慨,想給你寫信,因為這讓我想起你很久很久以前翻譯的《黑色的烈日》。我第一次買這書,是因為在台灣大學校門附近的地攤上,無意間看到作者的大名;但,也因此記住了你的名字。凱斯特勒,這位匈牙利出生的英國小說家、記者和評論家,死於一九八三年;我正巧也曾經在聯合報上看到他用瓦斯自殺的短訊。你或許也還記得,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巴勒斯坦的田裡工作,在德國參加共產黨,但是這位在政治活動中極具代表性的歐洲作家,在冷戰初始對於蘇維埃集權主義的攻擊,使他與沙特和布萊克特分道揚鑣;他在一九四○年出版的《黑色的烈日》,實在也是反映他自己和共產主義的決裂。他後來的興趣在科學、神秘主義,特別是心靈感應和超感覺的認知。你翻譯的《黑色的烈日》初版,後來被唐文標摸走了。唐文標那時候住新店的花園新城,下山進城就會到處去人家的辦公室看老朋友或年輕朋友,那時他總會背著一個書包…..很雞婆的--例如,他會說:咦,你這本凱斯特勒的《黑色的烈日》讀過了沒……..讀過了,好,(他從書包裡找出一本書),和你換這本馬勞的《人的命運》。這樣,原來不知是誰的《人的命運》被摸來我這裡,而我的《黑色的烈日》不知摸去給誰了。

唐文標似乎很愛搬書……有一年,我出差在花蓮縣立文化中心,中午左右,民生報文化版記者黃美惠從台北打電話來,問:唐文標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說:怎麼會?!昨天中午我在台北,他還給我打電話,說是剛在搬書,才從梯架下來休息。唐文標從英國來台灣的時候已經患了鼻咽癌,那幾年身體漸衰,還和一群現代詩人打了一陣子筆仗、到處聽演講、給年輕朋友做「流動圖書館」。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幾個人在忠孝東路一家小館子吃飯,他說:我們是不是來組一個台北學派。那時候,他出門已經需要帶著水壺;所以,我頑笑說:那是很費口舌的,而你的口水已經不夠用了。據說,他就是打電話給我的那天午後,流了大量鼻血送去醫院,過世的。唐文標是個人物,在辛亥路台北市立殯儀館的告別式相當哀榮;我記得留下來送他去火化的友人有陳映真、黃春明、王拓、林濁水、陳忠信。我記得黃春明曾經拿一根棒槌在骨灰罈子裡將一塊白骨捶碎,陳忠信則準備了一條綢緞和一小撮來自印度恆河的河沙;他將河沙灑在骨灰上,然後拿那條金黃色的綢緞將包紮骨灰罈。我和唐文標年齡差距有一些,認識也晚,不過是見了幾次面且談且辯,不敢說是他的好朋友,但是總覺得有緣;說不定我還是他最後打過電話的忘年朋友,雖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大限一會兒就要到了。

我第二次買的《黑色的烈日》,是由林文欽的前衛出版社再版的。但是,我剛在書房裡的書架上沒能找到;也許被誰摸走了或我自己送給別人了。特別好的書,有時我也會多買了送人;齊克果那本探討絕望的小書《死病》,我前後買過七次。雖然一下子沒書可查閱人名,我仍然能記得《黑色的烈日》裡,那位滿懷理想的老布爾什維克的命運。這位俄國革命的主角和英雄,多次出生入死,最後竟然是犧牲在史大林的恐怖統治。這個部長,被逮下牢嚴刑拷問,要他公開承認「叛國」。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強加的罪名上是清白的,但是心底也懊悔自己曾經致力建立這個社會體制;這點倒是使他覺得自己真是有罪的,他為此非常痛苦。我記得,最後他們拿手槍緊貼他後腦上開槍時,他感覺到一陣黑色的浪潮湧來,將他淹沒了。

我也許不該和你談這個黑暗的故事;你也許也早就不願意再想這些事,早就忘光了。但是不久前,我有一天無意中在一個國家公園的電視節目上看到你……最近幾年我們常可以在一些場合看到一些老朋友,他們的侃侃而談和歡喜面貌卻不是我們年輕時所認識的,這些什麼寫作者、文化人,知識份子,更是多有轉向的;他們在幾次各種的政治勢力消長中,搖搖擺擺,終究沒能把持住自己的魂魄……..國家公園的的那個電視節目,當然是要鼓勵人們走向山林走進大自然,但是你在步行間看起來,無論是低頭躊躇或遙望遠山,臉上看起來都像是有一點憂愁有幾分心事,好像遠足在山林中並不是快樂的事……..據說,從前從前,你是在服兵役的時候被「抓」去遠處「旅行」;那時,你常愛獨自坐在營房後面的山坡上低頭沉思或遙望遠處,讓政戰官越看你越像「匪諜」,而他們這樣觀察你,因為你剛離開的學校裡有你參與過的讀書會出了問題。我不知道這聽聞和事實有多少出入,也沒想過要向誰或你查證;這故事,就這樣認知,我覺得也是很好的,因為我一聽就……就像是又看到一陣黑色的潮水淹過…….細節就不重要了。

有些事的認知細節卻是很重要的……群眾上街遊行或抗爭的時候,在頭上綁頭巾,當然是要標示軍武的意思,但是我在電視上看詹澈頭上綁頭巾,怎麼看都不像;這當然也因為去年的農民上街,氣氛是相當溫和的。我這就想起那個吉訶德先生戰風車的故事……..我曾經在楊澤那裡寫過文章,說九二一地震災區的農民,事實上是預告全台灣的農民問題。在災區幹過官員的羊子喬,也曾經和我說:比較大平原上的農民,這些山區的農民還不算是最悲慘的,因為他們種過的茶或水果,曾經給他們帶來一點積蓄。九二一大地震災後三年,我曾經兩次去幾個災區「參觀」重建的工作,參觀這用字當然是不妥的,但是將災區或農村社區重建,做為一種觀光旅遊資源,卻是一種國家政策也是許多「聰明人」的想法。有一天下午,我們一行人在中部的山裡探訪一個社區,社區發展協會的工作人員在車上介紹他們的水車,將之與荷蘭的比美比大。這些地方社區營造的工作者常……..我應謹慎而正確的說,有些地方社區營造的解說和特寫圖片,常和現場有出入。我總是不太注意聽任何參觀前的簡報,我也總是比較相信我自己在任何現場的觀察和錄影。所以,我選著聽一段或不聽一段,當他們說到比荷蘭的水車時,我就錯聽成比風車,也因此想像在台灣中部的山裡立著一座風車會是什麼樣的光景………所以後來下車一看,有點失望,那只是一座用木板和鐵架組合,立在一條圳溝上的大輪子;輪子邊面的槽格,隨著圳水流轉,會同時將圳水一格格的舀到一條另向的水道。利用水利將水從較低的地面,引去灌溉較高地面的農作,這水車當然是傳統農村一種了不起的發明和可親近的文化。但是,當農作物賤價或沒有出路的時候,想依靠這麼一座站立在荒野中只有兩個人高的水車,引來一車車的觀光客,實在真是吉訶德先生戰風車的境況。那個晚上,這個社區的住民還為參觀團表演了花鼓、農村、客家、原住民和民俗幾種舞曲;或許擔心城市人看膩了台灣農村的節目,他們也在表演中加入了一點流行歌曲和中國的邊疆鈴鼓舞。我不知道這社區的媽媽、小男生和小女生,現在是否還有時候社區來了觀光客,需要他們再穿上傳統服裝、拿出傳統樂器,在舞台燈光打亮的三合院或社區中庭敲鑼打鼓跳民俗舞。

在這種九二一地震災區重建的參觀旅行中,我也曾經在一個山區的農家裡看到另一種努力;這個產茶的社區,有幾個媽媽用茶葉煮出略帶紅色的米飯。當參觀者紛紛讚美這飯好看好吃,那些媽媽就說:這是剛試出來的食譜,我們自己也才是第二次品嚐。整理自然景觀和文化景點,也都是這些社區的努力工作。這些工作內容都是出自城市的專家學者,或者從城市回來的子弟所設想的;所以,這些農人似是知道了城市人的生活很無聊,愛熱鬧,特別是出門時貪吃奇巧或美食。問題是城市人的算盤打得很精,體力也不好,要他們開幾小時車去山裡看一座水車,吃幾種野菜,住簡陋的民宿,是有點困難的;這和要他們時常回自己在鄉下或鄉鎮的老家,並沒什麼太大的不同。這些城市人在朝九晚五的工作情境中,已經退化成只適於坐在一些密閉的方形空間裡,像辦公室、咖啡室、公車、捷運…..或和方形的空間交往,像電視、電腦、手機……..所以,要給他們看三角形和圓形才會有刺激或提神的效果。這些城市人,大部分也沒什麼錢,好不容易積蓄到能夠去旅遊了,他們的第一個念頭正是想搭飛機或…最好是火箭,快快離開灰撲撲沉悶悶的台灣,跑得很遠很遠很遠。這無關愛不愛台灣,因為身為世界工廠,台灣人一方面努力創造經濟奇蹟,一方面極盡能事的破壞自己的自然景觀奇蹟;現在,兩邊都玩完了。那種吃盡山空,浪子回頭式的社區營造,或什麼打造新故鄉,就像是在廢墟中考古拼湊,捕風捉影,啊,就是吉訶德先生戰風車嘛!

詩人拜倫說:吉訶德先生戰風車這悲劇讓人的淚水中帶著微笑。我也希望如此;所以,我雖然忍不住略加嘲弄,實在真無惡意。何況,我也認為這些招攬和服務觀光客的活動和希望,至少在災後不久能有集體心理治療的效果。無論如何,假使我要表示惡意的話,我就會說:看到那座水車除了嚎啕大哭,我實在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一個農民詩人總指揮十萬農民在台北的大街遊行,他的思想成分或著這些農民的成分如何,又,是否有在野黨運作,實在真是無關緊要的。農民不到生死關頭,總是少有革命的念頭;他們對於政治的選擇和中產階級一樣,帶有虛無和投機的本質。在你而言,只要看到菜園裡發出嫩芽,農民對於生命的庸淡和悲愴就可以忍受;對我而言,這正是我說的農民虛無思想的源頭。我並無挑釁的意思,只是要強調,農民對於生命的看法正是生命這字的由來,這字說的是青草長出地面的樣子和力量;農民無論是農奴、佃農或小農,只要看到地上長出作物,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存活有希望。所以,農民上街,一定是這個希望瀕臨破滅了。他們那麼溫和,也正因為他們是青一色的農民團體,他們的姿態只是表示這個關頭如果是革命前夕,他們願意做任何其他階級也好團體也好--做他們的盟友;他們通常會是工人團體的第一梯隊盟友。工人這階級沒有農民可以期待的土地,沒有中產階級可以衡量的銀行戶頭,他們對於自己生死存亡的感受是立即的,所以較少虛無和投機;一旦發生問題,他們會立即發怒發狂發飆,那時候做為他們的盟友,緊密走在一起,受到感染,農民進城才會帶著鐮刀扛著鋤頭。問題是他們早就被出賣了,用鐮刀和鋤頭也已經無法打天下。台灣農業中老年人占其中人口七成,一年年老化,終也將發生後繼無人田園荒蕪的情況。世界貿易組織對台灣農業部門的衝擊是最大的,但是接下來的新回合談判,簽訂自由貿易區協定、兩岸三通等新挑戰,所帶來的將是關稅降得更低,貿易更自由化,對於農民會有更嚴重的打擊。像美國這種超級農業大國,大面積經營者,如果要以台灣的農產品市場量身訂作,來生產多樣化的產品,台灣政府是一定會投降的,而台灣的農民也是一定會全軍覆滅的。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和世界,所以,無論立場正反在舊的範疇中思慮農民問題之外,似乎也需要新的思惟和關注。無論中西,傳統農業社會都習以個人依附於一個身分性共同體,進而接受外部權勢的支配整合在一個更大的社會;這種被保護而失去自由意志的狀況,當然是要加以破除。農民應該像別的的社會階層一樣,對於擺脫束縛有旺盛的企圖心。無論任何社會階層,唯有處在擺脫束縛和沒有保護這兩種自由的狀態中,才不會像殘留在封建社會中的臣民,而像現代社會的自由人;自由人採用民主的政治方式,也使用技術的生活方式。我在這信的開頭談了一些相關農藝的科技…..其實,台灣在這個領域的研發能力,有些項目也像其他製造業一樣,是在世界名列前矛的,例如菜蔬、瓜、果種子的培養和出口量就是。所以,無論如何解決農會的問題,都不該讓財團的銀行或蠶食或鯨吞真農民的田地,轉手暴利,應該投進更多的資金、非常長的時間,貸給新世代或新產業的農民。農民的本業當然是要務農,而不是去娛樂什麼觀光客。新一代的台灣農民需要一種新的革命思想和行動,他們打造台灣新故鄉並不是要觀光客成長兩倍,而是要自己的生活環境和品質成長數倍。有些細節或許會更複雜於現在大家所能想像的,包括未來田地分整的樣態以及農作的內容。但是,無論如何演變,畢竟還是要追求台灣自然環境的復原和永續。那樣,我敬愛的朋友.......晚上不到十點,除了偶爾幾聲疏落的狗吠和嬰孩的啼哭之外,整個村子就幾乎完全靜下來了,夜真摯而溫馨……..這時,我想你才可能像你自己寫過的句子….安心的讀紀德的《地糧》,或者,像華滋渥斯那樣,從雲塊遠近相接的寧靜臉龐上讀出難以言說的愛…. 這樣讀地上的歲月。(下)

(摘自:東年著,聯合文學出版《給福爾摩莎寫信》)

台長: 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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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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