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age goodbye of Housang Golshiri
親愛的娜芝莉‧耶秅:
那年冬天,那個凌晨,我沒應妳的電話招呼,到我們寓所的大門去道別,不過,我曾經站在房間的窗口,從二樓目送妳離去;傾盆大雨斜打在傘面,妳躲在裡邊,而去機場的小巴士車門一關尾燈一閃,幾秒間就消失在黑暗中。有好幾分鐘,我對著路燈的光暈和亂舞的雨花發呆,滿心懊惱……..我們如此一別二十五年。
美軍入侵伊拉克的戰爭,使我想起住在鄰近的妳和侯生‧高戌里。
上次波斯灣戰爭烽火一起我也曾經想念你們,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和你們聯絡;一九七八年的同學通信錄,那兩頁薄紙上的人名、街巷和電話號碼,或是已經缺角殘緣,或是已經退色,或是已經被紙張的泛黃蝕糊了。妳自己曾經頑笑說住在土耳其的安卡拉,因為經常地震,地層滑動,如果離家太久,回去就可能會找不到自己的家門;一些些已經記不得的原因,我後來也沒再和妳連絡。我沒再和侯生‧高戌里聯絡的原因比較複雜;他有兩個連絡處,首先是英格蘭的巴巴菈‧尼斯佗,以後是伊朗的莎莉列‧羅貝侞葉…….無論如何,我已經找到你們了。
最近三年發展起來的網路世界真值得讚美,但是我能夠一上網就找到你們,主要還是因為你們已經寫出了名;遺憾的是,侯生‧高戌里在大前年去世。有關他的創作、生平活動、哀悼的文章和評論散見在幾個國家的網頁上,以英文報導的部分我都一一細讀;為他的艱苦境遇,我已經難過了幾天。
一九七八年在愛荷華,我是二十八歲,妳是三十三,侯生‧高戌里四十一。你們親愛我像個弟弟,我親近你們,因為我尊敬土耳其和伊朗是擁有古老歷史和文明的民族,一如我珍惜我自己的出處;侯生‧高戌里大概也是以這樣的感情親近我。
有一個黃昏,我和他從校區沿著河畔草地走回五月花寓所的途中,想起自己曾經在一本中國唐代的交通史讀到,因為古代的文化交流,伊朗和中國有不少發音相近的詞彙。我記得那些詞彙排列了一或兩頁,不過當時我只記得「裁縫」和「饅頭」這兩個字。裁縫指的是裁製衣服、這樣的行業、這樣的人;饅頭是一種將麥粉加水經過揉練、發酵和蒸煮的…..像麵包的食物。聽我介紹這兩個「波斯」文字的由來,侯生‧高戌里突然向我鞠躬行禮,說我像個年青的波斯語文學者;妳知道他有時愛鬧愛逗人笑。然後,他指著鼻下唇上的鬍髭說:波斯人的這種鬍子和中國也很有關係,是中國皇帝從跨下拔下來賞賜的。他接著說這個笑話的由來,說:從前從前,有一個跟在中國皇帝身邊的波斯教士,表示非常羨慕皇帝下巴上的鬍子,皇帝卻從跨下拔下一撮毛貼在教士的鼻下唇上,那以後波斯人才開始有鬍髭,也所以是曲捲的。
這個粗鄙的故事,做為笑話,笑值並不高,但是我們兩個笑得哈哈令人側目;這麼好笑,因為我們經常,又愛又恨,都在自我嘲諷古老民族的一些不幸和陰影。我們或許也都呼應了各自的某些祖先的召喚,在無限的想像力邊際,神來一筆,唸出了箴言,說這些古民族老文明所以悲慘黯淡,因為幾千年來的征戰與被征戰,累聚的冤魂無限多,所以分不得什麼天堂地獄,總是在上窮碧落下盡黃泉之間千軍萬馬奔騰;所以撞了邪,著了魔。
侯生‧高戌里自己說那個波斯鬍髭的故事,在特別的場合,也能夠被其他聯想引起笑鬧;在一次週末晚宴,他就是這樣說得大家大笑三次。這個形貌褶皺臉色灰沉的伊朗人,指著自己唇鼻間的鬍髭實在很適於說這個笑話;波蘭作家列克‧傑思米可、希臘導演迪米垂‧諾拉斯也養有那種唇鼻間的鬍髭,但是他們沒有地緣、歷史以及相對的優越地位來使這個故事可行、可笑。英國作家丹尼爾‧杰斜著臉說:如果我們英皇把他跨下的毛給你做鬍髭,也會是曲捲的。侯生‧高戌里微微一笑,比著小指頭,立即回話說:啊,丹尼爾先生,你們大英早就縮成這麼小了,也沒有像樣的男人當家了,我這鬍髭實在是從我的英國女王那裡咬下來的。
第二天下午,我帶了一些水果去看侯生‧高戌里;他請妳、我和日本詩人沙希蔻吃晚餐。妳們還沒來時,他正蹲在客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伊朗人如何料理食物,他拿一根木槌在一個鋁缽中搗碎羊肉和馬鈴薯。搗著搗著,他突然莞爾一笑,說:沒想到那個伊朗鬍髭的笑話,對英國人來說會更好笑。
最近在網上讀他的資料,我覺得或是我從前並不太了解他,或是他後來有不少改變。也許是攝影師高明,他的照片看起來也比二十五年前年輕,眼神銳利而鼻唇間的鬍髭很神氣。我整理了他的一些資料,一者紀念我們共同的朋友,再者我覺得其中相關一個作家的成長和經驗開展,也是值得閱讀參酌的。
他是一九三七年出生在歷史和工業之城伊斯發罕一個勞工大家庭;一九五五年到七四年之間,獲得波斯語文的學士學位,先後在幾個鄉鎮的小學和高中教書。他曾經認識一個年輕團體,他們迷戀二次大戰後新浪潮電影影響的法國文學,他也曾經和一位教英文和文學的英國女子相戀;這兩個因素,在二十歲左右,使他對文學發生興趣。一九五○代他開始寫小說,描寫小鎮上班族呆滯、無聊、重復的生活。一九六五至七四年間,他曾創辦當時德黑蘭之外最有影響力的文學雜誌,並以致力消減政府對想像文學的審查管制,在文學圈享有盛名。一九七○年代,他已是運用現代文學技巧的先趨伊朗作家之一,他也很會說故事,他熟練的波斯文和古典文學,無論文學精英或一般讀者都能欣賞。
我在愛荷華讀過他一篇短篇小說,也許就是這個階段的創作;寫得真好……..他暗寓一個馬車伕,將外國文化帶進伊朗鄉村,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這個馬車伕名叫亞伯拉托,是村子裡唯一有馬車的人,他載載貨、順道幫村人帶帶東西給出外的親人,有時也帶觀光客來參觀古蹟和聖地。一個星期五黃昏,亞伯拉托獨自去圳溝的源頭;這天是個聖潔日而這裡是個聖跡,他卻從口袋裡掏出一瓶伏特加酒,喝個一乾二淨。他的口袋裡還有別的東西;在走回村子的順路,他將一個稻草人畫眼睛又用棉花做眉毛。當天晚上,這稻草人就鬧了鬼,鬧得雞飛狗跳,老少驚魂;亞伯拉托自己最後也因為鬼事,賠了性命。
侯生‧高戌里的這篇小說,即使二十多年後的現在,我也還能把它的精神和細節默寫出來;因為我曾經把它的英文譯本翻成中文。我特別記得這篇小說的結尾,因為我曾經猶豫意譯容許的範圍外,是否可以稍加一點點文字,來更加豐富它的旨趣……..雖然,亞伯拉托的惡作劇給村子帶來不小災難,出殯那天,大多數的人還是參加了他的告別式。當祭師開始吟唱祈禱文的時候,一陣風刮起稻草人的帽子,也許幾天後再一陣雨也會洗掉稻草人的眉毛、眼睛這些亞伯拉托畫上去的東西,但是這個村子被改變的部分已經一去不返了。
那年冬天,我和侯生‧高戌里大約晚妳一個星期離開愛荷華。因為暴風雪突起肆虐,班機停在機坪待命超過一箇鐘頭;那時,機艙中的旅客,很像是坐在雪地中的咖啡館聊天。也許想家了,侯生‧高戌里說伊朗鄉村的天空常像海那樣晴藍,而夜裡明亮的星點數不盡。我也記得他說:巴勒維國王曾經關過他半年,但是伊斯蘭激進派宗教領袖柯梅尼大概也會關他一陣子。我們兩個最後是在紐約拉瓜迪亞機場裡面的走道上分手,兩個小時後他要轉機去英國,要不是我從前的一位老師在機場門口等我,我一定會陪侯生‧高戌里去轉機室再喝杯咖啡。他斜腰屈背,肩負大包 小包在走道上緩慢行進,我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埋進了流動的人群。
據說他捲進政治的漩渦不是原有熱情或意願,但,政治犯的話題後來也出現在他的短篇小說。他寫專制政府如何離間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也質疑阿諛專制政權的知識份子。他寫得很勤快,每隔幾年總有書出或集結。有些評論家認為他一九六八、九年間以小說描寫上流社會的墮落,已經暗示巴勒維國王君主政體的不正當性,和伊斯蘭基本教義政權的即將到來。他這樣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時,就被巴拉維國王的政權抓去關了六個月。但是,他接著仍然得要面對一個新的極權專制;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教士把持的新政權表示:筆,如果不寫伊斯蘭的價值,就應該被毀滅。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專制比巴勒維國王的時代更加嚴厲,連描寫一般男女關係都不准;而他的作品除了政治話題,性的描寫也很直率。此外,路透社有個訪問稿,談到一個劇場曾經改編他的小說,演出一個男人強迫生病的妻子喝酒,以便她儘快安樂死。法院吊銷那場戲的導演執照兩年,並罰款一千五百萬里奧(大約兩百美元),裁決的理由是那場戲鼓勵人喝酒,而這是伊斯蘭教義禁止的;他遭遇困窘之無可奈何,可見一斑。這樣,一直到幾年前他的文學作品都被禁止發行。他必須暫時放棄寫作,改以實際行動追求自由論述。他開辦私人教室培養新生代作家,也努力促成一個獨立自主的作家協會;執政當局就在電視上批判他被外國勢力收買,也用報紙大幅刺探他的私生活,甚至於指控他是西方世界的通敵。他和外國有關連,因為後來身處這種逆境,他的生活、健康嚴重受損,也常擔心被暗殺(不久前情治單位才暗殺了兩位異議作家),所以幾次出國去寫最後的作品。一九八九年訪問歐洲時他在瑞典出版一本小說,一九九○年在美國他以假名也出版了一本小說;由於反抗極權壓迫、推動民主政治和人權,一九九九年德國曾頒過他獎。
他發表在網站上的雄辯和動人的話語,被認為是近幾年伊朗作家中最具挑戰的之一,但是他從來沒因為憤怒把文學寫成政治教條或廣告標語,他深具幽默感,也始終樂觀奮鬥。他長期生病,最後因為腦部遭受感染,二○○○年六月在德黑蘭的醫院過世,留下妻子和一對子女。
為了更加了解他的生活背景,我特地向一位外交部的朋友請教伊朗的情況。這位外交官表示,幾年前他在市郊、村鎮樹叢繁茂的住宅區,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看到有些屋頂上露出碟形衛星天線;這些偷看外國節目或色情的人,當然知道這樣仍是違法的,但是他們也知道哈塔米總統的管制比柯梅尼時代溫和。網路咖啡的出現,也是這種開放趨勢的跡象,除了露骨的色情,顧客幾乎可以瀏覽任何網頁;店東非常小心的封鎖色情網址,以免官方逮到關門的把柄。在公眾場所,年青情侶已經可以手牽手;那些隱藏在人群中的伊斯蘭紅衛兵,對於道德標準的要求似乎降低不小,少女們的伊斯蘭外披也就越穿越短越緊身。女人和男人在座位間有舞池的餐館吃飯,播放伊斯蘭音樂,不過是要提醒她們放浪形骸玩得開心時,還能記得繫住臉上的披巾……
這種社會西化或說現代化的跡象、過程,和台灣過去的發展大同小異,是我清楚的,所以不待他再細說,我就問他是否聽過侯生‧高戌里。他表示對於任何作家、藝術家或文化人他都沒印象,因為那不是他們的工作對象和內容。但是,當我略說了一下侯生‧高戌里的境遇,他就表示侯生‧高戌里生前最後一兩年或兩三年,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對於社會的管制已經大有鬆動;許多人開始覺悟:他們有必要看待伊斯蘭只能是一種宗教,而不是意識型態。伊朗,像大部分富蘊石油的阿拉伯國家一樣,可以大聲讚美真主賜予他豐腴的禮物;但是,最先發現伊朗石油卻是英國人。石油無法是對抗西方世界的終極武器;缺少外資,僅賴石油自己也無法點燃推動國內經濟發展的引擎。美國現在正在摧毀伊拉克,可是僅在二十多年前美國還連續八年協助伊拉克侵犯伊朗十個城市。美國曾經保護伊朗不被英國和蘇俄繼續瓜分、在幕後操作他的政權;這當然也是覬覦伊朗的石油。現在,美國視伊朗為在中東頭號大敵,長期對他經濟封鎖。伊朗,身為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一大本營,從來不吝嗇支援伊斯蘭世界的理想和事業,但是當俄羅斯軍隊在他鄰近的車臣罕,屠殺抗暴的伊斯蘭教徒時,他卻保持沉默,因為他依賴俄羅斯幫他建造核子反應爐。現在的伊斯蘭政府希望自己多向前看國家的遠景,少沉迷於倡導伊斯蘭,他們正忙於努力解決許多問題,包括惡劣的西方關係以及陷在泥沼的經濟。
伊朗貨幣經常升值,多升少降,現在買半隻雞的錢半年前可以買整隻。外表繁華的首都也令人沮喪;商店裡商品琳瑯滿目,是大部分伊朗人連做夢都不敢想。史洼曲手錶、阿迪達運動鞋都是人們夢眛以求的,手機更是社會地位的象徵。在一個購物中心的廣場大牆上,壁畫的宗教領袖柯梅尼正好和一座「可口兒」糖果的廣告看板對視,它的商標圖案幾乎完全抄襲「可口可樂」。仿造披薩、炸雞這些速食品和麥當勞金黃色拱弧大模型,似乎也是奇怪的,對於美國的崇敬和效忠的宣誓。擠在德黑蘭塞滿小車子的街道上開車蠕動,似乎也顯示一種熱心、滑稽以及參加世界主流的渴望。
伊朗社會管制鬆動的部分就是前面說的衛星電視、網咖、較為開放的男女交誼等等這些情況,以及後面說的時髦商品、美式食品的陳列和渴望。高壓的部分就像侯生‧高戌里仍然身處的情況。他說,千禧年的前一年,伊朗前內政部長,雖然是伊斯蘭政權的年長官員,也因為一個七人伊斯蘭教士陪審團的十五項控告,包括出版不實之言、侮辱伊斯蘭的神聖和尊嚴、鼓吹和敵人(美國和以色列)改善關係,被送到法院判刑。他說這位前內政部長的罪名和侯生‧高戌里很像,而這類人很多,只有幾個被作為打擊的樣本特別出名。(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