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喜
夏至日,太陽走到北回歸線上,擋不住月亮攪局,日全蝕從蒙昧初民的恐慌慢慢轉化成全民解封的嘉年華。從這天開始,日漸短、夜漸長。時近日蝕預測,開著車兜在阿勃勒盛開的四線道上,花季走到尾聲,紫薇花接棒點染著展新的生活風情,入住新居屆近滿半年,回眸張望著這麼多小驚喜,從這裡、那裡,悄悄竄長出來。
租屋近二十年,一直想找個房子「安頓身心」。出過太多次車禍,決定不開車後,找房的唯一標準就是要「交通方便」!青埔地遠路遙,從來不是選項。機緣的轉彎,只是陪朋友看書法公園邊的大樓,緊貼一大面湖,洗心慮俗,頗有幾分自得,一時就忘了「在青埔,沒有車等於沒有腳」的禁忌,回程時繞了繞老街溪畔的「寶徕花園」,喜歡得不得了,可惜,餘屋瞬間秒殺,讓人忍不住想,這些搶購人潮,是不是在玩一種以土地做遊戲基礎的「擲骰子大富翁」?
一點也沒想過加入這場土地遊戲,沒想到,正謙買屋不久,毓庭也訂了新房,仿如聚寶盆,越來越多我熟悉的人匯入青埔。看了「尊騰美術」,交通方便,機捷和高鐵提供了流動的基礎,很快簽約,這輩子連這次算在內,購屋四次,都在一小時內決定。後來幾次出入,才發現站在大門口看得到老街溪河堤,走過去只要500步,「寶徕花園」的錯過,在這個新家圓滿,這是和房子相遇後的第一個驚喜。
我住過的每一個房子,如果有陽台,迎風納雨,常常是我最鍾愛的「頂級發呆房」,大一點的陽台可以擺鞦韆架,閒時盪啊盪地,飛到最高時宛如可以觸摸天空;小一點的就打磨超大的電信電線軸當木桌,讀書、寫字疲累了,拉開落地門,陽台遠眺,是最放鬆的紓壓。陽台是我遷居後,竄逃出滿屋子「萬里長城」的小出口。有一天,如常在陽台早餐,隨意遠望,看到熟悉的希望之塔和永恆之塔,忍不住驚嘆,啊,該不會過了高鐵南路就是青塘園?載欣載奔確認,真的耶!從此四季晨昏公園閒走,舊日流動的旅程拼貼成此時此地的日常,這是第二個驚喜。
在生活機能發展極緩的青埔,全聯、全家、小七、診所、郵局和Starbucks,全都在500步內可以走到,算是送給「不開車的人」天大的禮物,第三個驚喜。
2019年聖誕節遷居,五月天連夜連日的演唱會煙火不斷,仿如引信,在生命流向青埔的這一段流光,匯進鮮艷的華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顏色,是住進青埔最璀璨的祝福,春甦後,無論堤岸、公園、路樹,花樹輪播,驚喜連連,已然來不及數算。
慢慢愛上行道樹。無所不在的台灣欒樹,在我們初遷入時,花開、結果,妝點著從秋冬到初春的印記;青塘園的另一端是洽溪路,楊梅樹細細的葉子迎風簇簇生姿,烏桕葉子把心尖兒細細常常地伸長,撓過身畔,風情無限;轉過文德路就是茄冬;高鐵南路是聲勢驚人的苦楝,過了馬路回到文德路連向文智路,是白雞油;過了民權路,行道樹變成藍花楹,只有我們家門口有九棵樟樹,參天矗立,記得當年初搬進陽光山林時,也被窗口三棵大樟樹迷了眼,第一次沿老街溪畔從文發路轉盡洽溪路的大河灣,發現一大群叢聚的樟樹,忍不住摘了片小葉子在掌心裡揉了揉,清雅的樟香掀開記憶,都是歲月太平的味道。 2. 幻夢
青埔和陽光山林一樣,非常寧靜。不一樣的是,陽光山林藏在山谷裡,入夜後天地無燈,只剩下萬籟清聲在自由舒張;青埔卻擁有連天的大樓燈色,捷運和飛機的微亮來來回回,像活生生的血脈在跳動,花樹連播,充滿了生命力!
時序跨進庚子,青塘園整排櫻花都開了,粉彩的輕靈,撥開了從隆冬一路戴在身上的重量。這些年,台灣到處都在種櫻花,絢爛成一樹繁華時,我們喜歡假想一種不著邊界的日本風情;到了一夜散落時,少了日本文學中那種「驟開驟謝,宛如夢境」的拼卻一切,就顯不出東瀛幻夢的絕然淒豔。
從嚴冬到日暖,流蘇開得極早,樹形還小就急著爭豔。河岸,公園,行路,碎花如雪,台大女五宿舍的記憶隨著漫天花雨迎面撲來,如見故人。過去幾年,習慣在農曆二月十五百花生日前後,流動在曲折的山路,客語裡最美的餘韻,繞山花,像一種儀式,新的一年,新的日記,嶄新的奮鬥和努力,就在櫻飛雪、流蘇絮、紫藤花,還有漫山滿谷淺淺濡染的「嫩嫩的綠」中,轉個身悠然開啟。
這一年的春訊,隨著青埔處處淺淺嫩嫩的綠,哪裡都不去了,日日在家附近閒逛,且行且看,常生出一種「異地旅遊」錯覺,宛如在遠方醒了過來,探出身,不確定地東張西望,這裡是哪裡啊?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瓣鮮嫩紛繁的顏色,都像個新朋友,嘈嘈切切鬧個沒完。站在落地窗前,看美術館迎賓道圍籬高高低低,花香隱隱,和各色變葉木成排起伏,錯落的顏色映著陽光,宛如藏躲在天地間的精靈正塗抹著印象派的光影,像我們家的一幅「魔法畫框」,起初是粉嫩的層次;慢慢加重了濃彩,接著又團團簇簇開展著鮮色的歡宴,直到「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讓人在真正走進這一大片光影色澤中,只覺得「人在圖畫中」,初春時的濃郁花香還黏纏在記憶裡,隱隱帶著甜味。
春醒時沿老街溪畔散步,羊紫荊遍開,公十的成排羊紫荊,聲勢更是驚人。帶著仙界姿形的落羽杉,散在溪這岸、溪那岸、幾個公園和不同社區的庭院造景,唯獨公園橋邊致善路的24棵落羽杉,整齊排開,從蒼勁的枝枒中抽出嫩芽,一夜間褪去熟老,化身為讓人心軟的小嬰孩,陽光下挺秀如化外,細雨中晶瑩如珍珠,有時下大雨,喜歡搖下車窗看樹,兜了一圈又一圈,針葉迷離,窗半濕,人半醉,仿如一夢。
苦楝花開,是在遷入新居後帶來莫大的驚喜。淡淡的紫,幾乎無從捉摹的香,有一種經久耐磨的日常「台」味,領略起來別具深情。楝樹的皮、葉、根和果都很苦,不能吃的果子可以做彈弓「子彈」,飽滿地彩繪出我們的童年;楝花極香,花期極長;到了夏天,那一整排收納在搖曳樹影裡的蟬鳴,充滿了非常台灣文化的記憶和想像,無論是苦練的煎熬忍耐,還是苦戀的心甘情願,或只是苦楝的世世代代自生自滅,淬煉出一種真摯的素樸和寬容,讓我們學會把生命獻給土地。 3. 花雨
接棒輪播的是俗稱「山苦楝」的光蠟樹,從樹冠冒出一蔟又一蔟宛如煙火的黃白小碎花,從文智路、文德路一路延伸到青塘園裡裡外外,幾乎攻佔了我們的生活圈。樹形幽靜,花香淡淡,和茉莉、桂花、紫丁香同屬木犀科親戚,材質堅軔、材色具油蠟光澤如雞油,顏色更白,所以又叫做「白雞油」,朋友走過總愛替一整排樹自我介紹:「我不是雞,我是油。」
等黃白小碎花都長成宛如橢圓嫩葉的卵形翅果時,這個春日就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過了夏至,翅果會慢慢轉紅,身為台灣原生種的白雞油,含蓄而低調地退場。同樣一條文德路,讓給三百年前遠從喜馬拉雅山南麓輾轉來台的阿勃勒,三十棵成排散開,耀目地飛舞出鑠金焰黃,任其搶盡光彩。
阿勃勒是梵語āragvadha音譯,引述Google大神說法,據傳正名應該叫做「阿勒勃」。很親切吧?幾乎就是「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浪漫聯想。根據《醫心方》和《象教皮編(六卷全)》指出,這是一種「阿勒勃皂莢」,《本草拾遺》誤植「阿勃勒」,後代延用竟而引以為標準;《酉陽雜俎》以為出波斯國,名之「波斯皂莢」。從五月底到六月初不顧一切的喧鬧慢慢沉靜下來後,阿勃勒垂掛著的黑色皂莢,除了洗心淨慮,真還可以從頭到腳把我們洗乾淨。
一般人很少注意行道樹,這些無聲的守護者,只有到了花季,瘋狂揮霍著讓人睜不開眼的華燦,像陷入「戀愛熱病」,完全不顧理智地歡愉著、張狂著,尖聲齊喚:「看我,看我!」直到繁華落盡,又這樣認命地融進天地間抹不盡的濃綠淺綠,成為安安靜靜的背景。 被阿勃勒喚醒的我們,心甘情願,每天一早陽光初醒,叢聚在樹下流連徘徊。有人拍照,有人畫畫,我只癡癡地、癡癡地看串串暖黃小花鈴,在葉隙間編織著神界般的金線,像一場絕美的約定,引信一點,和阿勃勒的約會成為魔幻時光,黃昏時斜陽染色,上燈後光色如舞台演出,月映繁花,更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有風,花落時如細雨紛飛,除了「黃金雨」,還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小小的風,像日本電影《細雪》裡的慢動作長鏡頭,無限惆悵都換成無言的寧靜;風大時,樹上的鮮花被吹下,地上的落花又被捲起,站在花樹間,宛如電玩場景裡的特效;如果風不大不小,黃金雨落下後靜靜棲止,就成為溫暖的大地彩繪,連平凡的變電箱,都被妝點成絕美的藝術品。 4. 傳說
青昇路以領航南路為界線,往南直走,過中正東路三段的十字路口後,就是中興路,兩岸阿勃勒連綿,因為是四線道,牛郎織女般分隔兩端,有時間繞繞中興路二段35巷,路不大,阿勃勒形成花廊,悠悠掩映;越北後的青昇路,紫薇花接棒輪播,此時花時正盛,不斷延續到華泰名品城、書法公園,閒走、散步,剛剛好。
席慕蓉在華文世界裡挑起純情摯愛的前世盼望:「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的時刻。」年輕時總想像著,這棵開花的樹,會不會就是阿勃勒?這樣炫爛熱鬧,璀璨如純金。隨著歲月累積,青春的理所當然摻進太多熟年的悵惘,開始理解,美到孤絕,成為一種旁若無人的自在自恃,貴為泰國國花的阿勃勒,花語是「孤獨之美」,只能自開自闔,不像自願「沒了自己」的生死相許。
「如何讓你遇見我」的絕美傳說,讓位給紫藤。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女孩向天祈求一段無瑕的情緣。她收到「命定」預言,春甦時將在森林裡遇見白衣男子,當她一直等到天黑時,被草叢裡的蛇咬傷腳踝,白衣男子在剛剛好的此時此地出現,為她吸毒血,交換他們一生所能付與的全部摯愛,直到不能克服的橫逆阻攔時,一起跳崖徇情,而後在崖邊長出樹藤,開出紫中帶藍的串串花墜,藤中有樹、樹中有藤,這樣相依糾纏,紫藤花語成了醉人的戀情、依依的思念和無限的執著。
是不是因為這些超越生死的眷戀和執迷,紫藤花才成為「鬼滅信物」,成就了《鬼滅之刃》一段又一段癡狂的想像。刻意為阿勃勒拍了張斜斜伸張的枝枒,花串落下,啊,「黃色的紫藤」,比紫藤更溫暖、更灼目、更無所忌避。 阿勃勒的黃金火焰慢慢削減時,青昇路樹和青塘園水塘邊的斜坡,接手開出一串又一串紫色花串,不像紫藤那樣溫順低垂,而是向天怒長,充滿和生命奮戰的力量,那是紫微。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年獸吃人,紫微星下凡鎖住惡獸後,化成紫微花,留在深山入口,守護人間平安,所以,紫薇花語是好運、和平和神秘的愛,據說和真愛在紫薇樹下牽手,我的手心裡握著的是你,你盈盈一握的世界只有我,這樣緩緩走來,可以在彼此的掌心裡看見天堂。
更棒的是,家附近如果開滿紫薇花,這些花都會變成紫微仙子,輕盈如夢,用溫柔鍛造成永恆,守護我們一生一世的幸福。一生一世幸福,多美好的嚮往!我喜歡在晨醒散步時,對一樹又一樹紫薇花感念,謝謝,在世界的角落讓我遇見你。 5. 花語
有些花適合靠近;有些花則永遠只能追尋。夏日的蓮,不管地氣如何悶熱,總是遠遠地、遠遠地,在水中央,美麗而孤傲,花語傳遞著堅貞、純潔和自由脫俗。地據青塘園湖心的紅蓮,花語是濃烈而不惜一切;遠遠讓出視野中心,地近公園路邊界的白蓮,花語是期待、喜悅和懷念,好像大自然的選擇和角力,也是一則又一則童話故事。
最有趣的是,繞在幸福守護的紫薇和濃烈期待的蓮荷四周邊坡,尤其是通往西望之塔的迎賓道路兩側,都是台灣海邊防風、防潮最常見的黃槿,勾起了好多童年記憶。小時候,捻著黃花鐘和紅花蕊,扮家家酒、擦指甲油,摘嫩心葉當耳環,還要在過節時為忙碌備料的大人們摘心形葉子,清洗了一大疊又一大疊,準備炊粿襯墊,帶著淡淡的香氣,我們叫它「粿葉樹」。朋友笑:「那是閩南人吧?客家人都用月桃和柚子葉,你知道,那有多香嗎?」
嗯,在每一棵樹下,我們都藏著別人無從參與的「童年的滋味」。黃槿花語是「素靜的表達,金色的撫觸」,仿如時間的魔法師,挑出我們的記憶,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不是偷走了我們的情感和眷戀,要不就是添加了太多原來想像不到的驚奇。多年後重新遇見黃槿花,才發現交疊的粉嫩鵝黃如芭蕾絲裙般翻飛著薄而透明的皺摺,由黃轉橙,層次細緻,一下子褪盡了「土」味,多了點「啊,原諒我從來沒發現」的繾綣纏綿。
沿著新街溪畔,小小的青溪路兩岸,黃槿包夾成綠廊,無論是散步閒走、朋友聊天或開車兜風,那些懶洋洋的樹形,道地的南部風情,和北部茄冬枝幹的糾結怒張,完全不一樣的生命樣貌,明明花還開著,有些葉子已轉為金熟,棄絕紀律和原則,徹底的自在開闔。 走過花色鮮嫩的春末初夏後,花樹輪播的舞台,留給A19桃園體育園區出站後,在熱鬧的高鐵南路八線道分隔島上連天成排的紅仙丹,延續到青塘園邊近文德路。仙丹的花語是「團結」,花開極有個性,入春時小開一下當「預告片」,當日照時間延長,氣溫拉高,就按捺不住生命的狂野,連綿奔放,任性的花期,從盛夏穿越秋冬,立志撐到世界盡頭,堅持開到天長地久。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