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淡，是最艱危的險路
每一種愛情型態，書寫著各自不同的生命史，看起來血淚斑斑、轟轟烈烈，其實，不過在人生史頁上寫著千萬人都經歷過的大同小異的「流水帳」。直到走入婚姻，在活生生的「生活道場」，每一天的24小時都在不斷重複的小小磨損中，靜靜流去。
那些生氣、悲傷、疼痛，這裡、那裏的不如意，有時還摻著一些在心裡自責悖德的不耐煩……，都太小了，小得好像連說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只能藏在心裡，卡卡的，一點一滴消耗，常常陷入這樣的困惑：「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
只要在心裡浮起過「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就像休火山，看起來安安靜靜，內裡卻不斷翻騰、火焚，永遠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掀天翻地，不知道下一秒世界將如何重組？
平淡，是最艱危的險路，一如起《收獲天空之下》這部電影。在緬因州農業小鎮安靜沉穩長大的Dominic，只要到豐收季節，就忙著打工，採收馬鈴薯，打工時認識的女朋友，一心一意要存錢讀大學、受更好的教育，創造更美的遠方，他卻安定在小鎮，只想買一輛超級跑車，打破平淡，彷彿這樣就可以到天涯海角。
認識Dominic的每一個人，都預言他長大後就是個馬鈴薯農夫。只有從小混到大的死黨Casper總是提醒他：「你絕對不只是個農夫而已，你比你想像的自己更好！」
你比你想像的自己更好！這句話，多像情話裡的桂冠，藏著不可思議的愛和信任。為著這樣的品評，Dominic一次又一次參與Casper的瘋狂邀約，打架、酗酒、夜遊、胡鬧，放縱的笑，為平淡無色的生活抹上異彩，這樣快樂而又不可捉摸，讓人眩惑。
跟著父親在墨西哥邊界走私毒品的Casper，領著Dominic恣意探險，竟沒想到會倉促面對父親入獄、Dominic意外死亡。所有自以為是的「快意人生」卡住了，Casper買下死黨從小到大夢想的那台跑車，代替他滑行在舊時夢想過的天涯海角，但是，這不是Dominic的人生，也不是Casper的人生，只剩下說不出來的悔憾，隨著輪軸，一天又一天，沒有終點站地往前滑去……
平淡，是最艱危的險路。
每一種引誘都如大敵侵襲，每一次疲憊都面臨考驗，每一個瞬間都可能棄械投降。在平淡中走過一輩子，真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顧肇森這篇〈最驚天動地的愛情〉 ，特別值得玩味。
2. 顧肇森：〈最驚天動地的愛情〉
周末。豪雨。烏煙瘴氣的單身酒吧。五個出遊的光桿。都在喝第三瓶啤酒。
「這個晚上泡湯了，你們看，男多女少不提，這幾位女士，真沒看頭！」甲是律師，用法庭辯論的語氣說。他結婚兩次，屢戰屢敗。
「我倒無所謂。人說越普通的女人，越懂得取悅。」做醫生的乙慧眼獨具。有個同居女友正在鬧革命：不結婚，就分手。
丙是股票掮客，頗不以為然：「這和投資一樣，如果你有本錢，當然找藍籌股！」他是吧場老將，床下一本記事簿，專錄戰史。
丁大笑道：「別爭，看來我們今天只能唱獨腳戲，回家憑空想像，自助罷了。」他正在寫一本小說，名為「分手之後」，因此特別看重想像力。他才與妻子分居。
戊搖頭說：「你們真是動物，滿嘴性性性。有誰懂愛呢？」從文化的角度看，他是詩人兼哲學家，從現實的角度看，他是出版社的校對。大家都懷疑他是處男。酒吧中有一女子宣稱曾隨他回家。做愛前，他竟引述「羅密歐與茱麗葉」，嚇得她穿上衣服便逃。
甲冷笑：「不懂愛？我們打個賭，看誰能說出最驚天動地的愛情--不准從歷史或文學取材，必須以你親身經驗或目睹為準，說完後投票，公認說得最差的付酒帳！」
醫生乙先說：「這不難，我十四歲時瘋狂的愛上一個鄰居的妻子。啊！初戀，那讓你雙膝發軟的憧憬，那單純的盼望！荷爾蒙在情竇初開的少年身上有多奇妙的影響？有什麼比初戀更驚天動地？」
掮客丙嗤之以鼻：「那只是幻想嘛。我的這個朋友，有家賺大錢的電腦公司，太太又美又能幹。可是他愛上一位既缺教育，還是黑白混血的保母。他不但放棄大半財產取得離婚，還為這個女人花大筆的錢買房子。這才是驚天動地呢！」
律師甲說：「為了女人傾家蕩產算什麼？我有個表哥也是律師，愛上一位既聰明又漂亮的女檢察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苦戀三年，他竟為她自殺。為愛送上性命，才是真正的驚天動地！」
作家「說：「你們都是一知半解。錢啊，命啊，幻想啊，和愛有什麼關係？我認識的這對夫妻，才真的是愛的結晶。他們曾是大學情侶，因為雙方家長極力反對，終於分開，十五年未通音訊，竟然在這裡又碰面。兩人當然已男婚女嫁。當他們發現仍深愛對方，於是各自離婚再結婚。你們說這是不是驚天動地？」
詩人戊微笑道：「我的鄰居，是對結婚六十一年的夫妻，丈夫現在八十二歲，妻子七十九。他們既沒外遇，也不曾為情自殺，並不富有，只是相處融洽，平淡的過了一生。等孩子成人，兩人相繼退休，偶而出門旅行，多數時候，只是種種花草，或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彈鋼琴，演奏貝多芬的協奏曲……這樣的情景，我想……」
他還沒說完，便被又笑又嘲罵的另外四人打斷。
投票結果是一面倒：戊付酒帳。
3. 就這樣静靜陪伴
戊付酒帳，就是最辛酸的疲憊現世。沒有人知道，在平淡中走過一輩子，不知道在曲折轉角處，藏了幾千萬個說不出來的驚心動魄。
如果真能明白這些平靜海面底下的千萬重暗流賁竄，越能懂得，創作坊老師麗雲和她先生童話作家花格子和他先生的生活故事，都成為「最驚天動地的愛情」。
麗雲的先生是平鎮完全中學校長，工作很忙。為了拒絕電纜線從校門口通過，不惜和電力公司打官司；跳脫行政侷限，不斷爭取資源，為孩子們打開交換留學、異國參訪的新視野；孩子們要出國，他帶在校長室身邊，教他們泡茶、給他們教養、提醒更多國際禮儀；親自領軍到結盟姊妹校參訪、帶領打到世界賽的棒球隊選手，找出生命的更多可能。
也許工作上太耗心力，回到家，他很少說話，只揮霍著無聲的情意經營生活。剛結婚，每天早上為妻泡一杯牛奶；結婚後不知道多漫長的時間，單純的妻子從來不知道馬桶需要刷洗；孩子們的出生時間、特殊紀念日，全都一手打點；周二夜，繞到創作坊接麗雲；麗雲籌組「茉莉花健走團」後，他為不識人間煙火的妻，買了雙走路鞋。
2013年，平鎮高中接待218位日本廣島尾道高校師生交流參訪四天後，所有高規格的準備、學生深刻的改變和撞擊，以及媒體的熱烈報導，彷彿只是過眼雲煙，活動結束當天，沒有慶功宴，沒有大肆宣揚的自吹自擂，謝校長到創作坊接了麗雲，到他們最習慣的生機蔬食餐廳晚餐，校長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兩個人完全沒有交談，就這樣静靜相陪。
在鋪天蓋地的熱鬧背後，不需要掌聲，他選擇了最在意的那個人，一起擁抱一個沒有人聲喧嘩、沒有工作負擔的晚餐記憶，短短的生命互動，無聲地，從容往返，繁華落盡，只有彼此。
有時候，當然會覺得這樣不夠。想要更多更多對話、想要更多更多彼此共有的時間。忍不住想起，平淡是最艱危的險路，能夠接受平淡、擁抱平淡，真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4. 最聰明的選擇
一直很喜歡童話作家花格子的作品，真誠簡淨。最開心的，還是看著他們夫妻連袂從澎湖飛到創作坊來坐坐聊聊的時候，從花格子小小的抗議冷落、小小的驕傲心疼中，感受到「和戶正牽手」真的是她一生中最聰明的選擇。
戶正是個見識卓越的兒童文學博士，卻從來不願意追逐世俗光譜中的耀眼炫目，安安靜靜地守在偏鄉，每個課後、假日，帶孩子們健行、爆鷄蛋、騎腳踏車。他不太會說好聽話，常常講話的口氣又很凶，但是，帶著全班孩子從赤崁到湖西圓通寺健走時，去程三小時，休息十來分鐘後，回程再走三小時，這六小時全程大約40公里，從早晨七點多走到下午，走到大約六公里時，就有小朋友哭了，平時很兇的老師，反而溫柔在耳邊鼓勵他們要堅持，最後十五個孩子全都完成了挑戰。
這世界上，因為有人願意，一步一腳印，陪著孩子，所以才有機會變得更美麗。為了讓離島家庭孩子可以去畢旅，戶正耗用大部分的時間，領著孩子們成立「樂樂棒國樂團」，國樂團樂器多，各組也需指導，由無到有，備嘗艱辛，尤其受限於中型學校人數，一百多人要跟九百多人的學校競爭，真不容易，如果贏得全縣第一名，就可以得到縣代表權，由公家出機票住宿，他就可以為孩子們注入更多記憶，讓他們在不必增添家庭負擔的幸福裡，擁有意義深長、和別人不一樣的畢業旅行。
連續三年，這些離島孩子取得代表權，飛離澎湖，看見更大的世界，最後一次還五六年級同時拿到代表權，並在全國得到了很不錯的成績。樂樂棒，應該是期待孩子們透過音樂，找到自信，越來越棒地走向未來吧！戶正做到了、孩子們也做到了。
佳秀的遺憾，常常是在戶正回家時，寧願看武俠小說、打線上電玩，很少陪她說話。
我想，這和謝校長「工作離線狀態」一模一樣，他們都在大愛之前耗盡心力，回到家，短短地逃遁在「出世」的成人童話遊樂園，成為稍稍可以自由呼吸的時候。在他們最疲倦、最自由童實也最放鬆的時候，都相信身邊安安靜靜的小女人，是所有幸福的源頭，桃花源的入口。
不說話，只陪伴，在陪伴中感受到無聲的千言萬語，這就是最驚天動地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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