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學校里的學生們在課間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神神秘秘，絕不像在討論功課；他們不像往日那般打鬧了，而是在講著關於鬼的故事；那段時間，張震講鬼故事的磁帶很是暢銷，而且在孩子們中間很流行地傳聽著。
我不喜歡鬼故事，除了無稽之談便是恐怖，可小孩子爲什麽喜歡？那些鬼故事的忠實聽衆可都是生長在花季雨季的小孩子呀，是追逐新奇或神祕感吧？探索未知原本是人類的天性，鬼故事還能滿足人類對幻想的需求，此外還有什麽呢？鬼故事和神、佛、仙、魔故事一樣由心而生，是人們内心世界的投射，除了客觀現實，我們還擁有一個心理現實。或許鬼故事呼應了人們潛意識里的心理現實吧，於是我們說心中有鬼，我們說心中有佛則觀世間萬物都是佛，所謂相由心生是也。
我的兒子也很喜歡鬼故事，上網時也不忘要找找哪裏有這類東西。既然孩子那麽愛聽鬼故事，我就也給他買了一套《張震講鬼故事》。兒子還真會營造氣氛，他選擇晚上聽，還把臥室的燈閉了，但門要開著因爲可以看到客廳的光亮。哈哈，真是又要恐怖又要隨時選擇逃離。還好呀，兒子除了愛聽鬼故事，也還喜歡讀童話，於是我就在想這些擬人化、擬物化的隱喻故事究竟怎樣影響著孩子的心靈。
於是，那年我在北師大學習發展心理學研究生課程班，自選研究方向就是童話精神分析與作文心理治療。那時我住在海澱區白石橋的一個地下室里，室友是一些二十幾歲的孩子，他們喜歡上恐怖網站，喜歡講鬼故事，有位家在北京的小伙子還從家裏拿來鬼故事錄音帶，我們也是在半夜熄燈後聽張震講鬼故事。
出於好奇心吧，他們還下載了恐怖音樂《黑色星期日》，據説許多人聽了這個音樂就去自殺。不過說實在的，這段音樂還很好聽，根本聽不出有什麽恐怖。爲了惡作劇，我們還在別人睡覺時放這個音樂，不過那個睡覺的傢伙也並未因此做噩夢。説不清感受恐怖有什麽好或者不好，恐怖也是心理現實的一部分，當然現實中也並非沒有恐怖。
在宿舍里與年輕人住在一起，耳濡目染也就知道了一些鬼故事了，回到家裏也會有所談論。媽媽和弟弟雖然沒有聽過多少鬼故事，倒是在夢中夢到過鬼。其實，我也夢見過鬼，那是一個白衣無頭的少年，我還夢見自己割身上的腐肉放到鍋里煮了吃呢。學了心理學，我知道那白衣少年無頭鬼是我自卑和自責的心理情緒的反映，認爲自己不夠好才顯得那樣蒼白，認爲自己不夠优秀才沒臉見人，喪失掌控敢與成長空間才沒頭沒腦，而這故事源遠流長。
是的，無頭鬼是個少年，他在我内化了的支配故事的壓抑下感到膽怯和哀怨，我太熟悉那些支配性的故事了。這個少年不止有哀怨，還有仇恨，也有驚恐。是什麽樣的支配故事有這麽強大的能量，可以讓一個花季少年哀怨、仇恨和驚恐？少年不害怕恐怖故事，再強大的敵人也剿滅不了一顆邁向成長之旅的心靈，因爲敵人只能增強一個人的鬥志，而來自最親最愛的人的傷害才是最致命的，於是這少年就不再長大呀！
少年沒有很好地發展自己的掌控能力於是長不大，那年他把家裏扔在院子的一個舊鋁鍋賣了，換了錢借給鄰居小孩買一把刀鋸，被媽媽好頓挖苦和責駡，人家孩子知道買刀鉅砍柴而我就知道敗家呀；當我帶小夥伴在家里的水蘿卜地里吃沒長大的水蘿卜時同樣也沒能逃過媽媽惡意的責駡，不允許出錯就這樣讓少年背負上罪惡的内疚感；少年沒有成長的空間所以長不大呀，老師來到每個同學家裏做家訪呀，而我回到家裏就被媽媽當頭一個巴掌説是從來還沒讓老師找到家裏；少年看《三國演義》又是挨了媽媽狠狠的一個耳光，説是耽誤了學習，於是少年的哀與怨轉化成驚恐，那是無路可逃的驚恐；少年的心靈不再長大，而罪惡内疚感和哀怨以及驚恐卻水漲船高鑄成少年仇恨自己，同時也逃避親密關係，少年不願意讓弟弟帶小朋友來家裏，少年還痛打弟弟責怪他不爭氣不好好學習，少年心中的憤恨就這樣投射到了弟弟身上。
在家庭權力遊戲中沒有很好發展掌控感的少年，在最親最愛的媽媽至高無上的權威魔咒下喪失了成長空間的少年，變得沒頭沒腦就把仇恨、驚恐和哀怨投射給周圍人的少年，人生劇本的主題就不可避免地與逃離和救贖有關，日後的命運也證實了掌控感以及成長空間喪失的危害，他會跌入陷阱，他會在倉皇逃亡中傷痕累累……
於是媽媽會做青衣鬼的夢，那是我哀怨情緒的投射，弟弟會做惡魔的夢，那是我仇恨情緒的投射，我的白衣無頭少年夢呀就是躲不開也逃不過的驚恐情緒，顫顫競競，如履薄冰。於是在媽媽眼中，我是怨鬼；在弟弟心里，我是惡魔；而真實的我不過只是沒頭沒腦任人擺佈的白衣無頭少年膽小鬼而已呀。
當我在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應用心理學研究中心的心理沙龍講述，我在夢里用刀子割下身上的腐肉煮了吃的故事，許金聲教授說這是一個好夢，我在做心靈療愈的工作，這把刀子就是敍事與隱喻治療，心靈的創痛是我獨特的資源，自我療愈的過程可以讓我找到藥草和傷痛膏，掌握完整的醫心秘籍，所謂百病成醫，明天會有一個新的我，懸壺濟世療救那些與我有著同樣創痛的人。
我似乎明白爲什麽小孩子喜歡鬼故事了，所謂鬼故事的主角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的故事。有過心靈創傷的大人的軀殼里都有一個長不大的内在小孩，小孩長不大，所以才出來鬧鬼，他們述説著各自的哀怨、仇恨和驚恐。當我們認真去解讀鬼故事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每個鬼的身後都有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小孩，那樣的蒼白，那樣的惶恐，即使是少數的惡魔或厲鬼也失色厲内荏，他們凝聚了怕怕的能量，鬼是怕人的。當人怕鬼時，那是因爲心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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