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邱妙津彷彿是遠古時期的事了,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五月中的時候,那幾天前我的學姊從大同高中回來我們的母校凝藍苑,她那天剛考完一個月考,我們那天考英文週考,那天早上我還遲到,不是因為前一天太用功,是很糟糕的趴在桌上睡著,書沒看完,早上起來又遲,一整個狼狽相的奔波到學校,一進教室發現更衰的事是黑板上值日生欄寫著我的座號:24,我心想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衰人走衰運,我走到教室後面拿拖把,匆忙的邊走邊拿著英文課本敷衍的讀著,心想我一定完蛋了,沒時間臨時抱佛腳了,心想我這副德性,連佛看了也都要笑了的吧!走到三樓的廁所,格壁一方洗拖把的斗室,看都不看就把拖把一頭栽進水桶裡,還沒開始洗,就被一個戴眼鏡的女孩攔住,「我有話跟妳說。」
「妳怎麼了嗎?」我話一出來,她的鏡框馬上一陣霧,話都還沒說就哭了,「我跟妳說我昨天英文沒看完,我快死定了。」
「她昨天打電話來跟我說她把從前我寫給她的信都丟了。」
我沉默,是有點被嚇到,耳邊流進嘩嘩的水聲,還來不及反應我想起來我拖把洗到一半,「妳們發生什麼事了嗎?」
回憶裡我們大概是這樣對話的,但如今我回憶出來的情節比較冷靜清淡,事實上那時我是處在一種兵荒馬亂的情緒中,一口氣對她噴了好幾句話,像用嘴巴放屁一樣講話不帶標點的噴她,因為心裡在想著等一下的英文週考,但我心裡其實卻還是歡欣的,雖然一早就走衰運,有人一想到什麼事第一個就想到要哭給你聽,也是值得慶幸的,不管她的動機是什麼,但我想她沒有任何動機,純粹只是要分享她的心事給我,雖然那可能也會加重我的心事,為我的青春蒙上一層愁雲慘霧,我還是不在乎的高興著,不去管積埋在心底的那些日益加深的憂鬱陰霾,因為我關心她們,她們也關心我,雖然彼此之間有說不清楚的重疊的憂愁,但如今想起來那些憂愁還真是上等的,帶著純粹的稚情,濃厚的人情味,不似後來很容易就察覺看穿的那些虛假偽裝,我總可以輕易識穿那些漏洞,也許就是因為體驗過比平常人少見而我並不多怪的那些幽微情感吧!
那女孩從初一時就那樣她一為那學姊傷心或開心時都會來找我,我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她也有其他朋友,但我知道她最喜歡找我,因為她說我最懂她。可能是這個原因所以我總是輕易就赦免她帶給我的枷鎖,可能是因為她真把我當朋友,我想她那時可能覺得不跟我說她會死吧!所以我想她大概比我更衰吧!雖然我的朋友們常都會苛責她,但她的確也有她的無奈,那都是人之常情,離開那個美好的遠古時期以後我才知道這種從前俯拾即是的可貴情操,很多人都不曾經歷過,我都會很嗤之以鼻,偷偷高興我不用當那種人,那天我又安慰了她好幾句話,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頰,想到她這麼傷心可千萬要好好考試呀!我跟她說我英文真的沒讀而且還要當值日生拖走廊,後來我們約放學時聊。這一段好像也是可以好好鋪陳一下的段落篇章。雖然我們只是交換了幾句對白。但後來想起來覺得真是好像故事還是電影一樣。
那天下午放學時我去教室找她,一起走到樓下校門口,我陪她去車棚牽腳踏車,一邊沿著夏日的夕陽金黃沿線走,一邊聽她說話,話說到一半,我們兩個白衣藍裙女孩已經走到了校門口,眼前是應該可惜如金墨般的城市光影流離,就那樣跟著夕陽一併斜流過眼前的畫面,夕陽斜過,擦過,切過她突然線出來形容,我看到她,其實我那天一整天在上課時都在想可能會見到她,因為從前她總是這般善體人意,總會體貼人心,出現在該出現時,所以我其實並不覺得太奇怪,但還是會有一種很激動的那種風雨故人來的心情,因為上高中沒有初中時那種溫暖人情常讓人變得很冷漠,所以我就好忍不住的大聲嚷嚷起來:「我就知道妳會來」
「我就知道」
「妳知道她會來妳怎麼不告訴我?」身旁牽著腳踏車的她有點悶的問著我。
我還沒進入狀況的自我陶醉的說:「從早上妳跟我說時我就覺得她會來。」
「妳為什麼把信給丟了?」我兇神惡煞的看著她說。
「問我」
「妳怎麼不問她」
她像在推卸什麼責任似的說著。
後來她走到我身邊來,跟我說了一堆話,原本牽著腳踏車跟我一起走著她退到路後面,讓我覺得突然身邊空掉一格塊,那格塊空我還在適應時,她已經湊近我耳畔,悄悄在我耳旁像吹氣一樣說:「可是妳的信我沒丟。」
我心裡一陣緊縮,那是一股很矛盾的感受,可以說是開心,也可以說是罪惡感,我本能下意識的回轉頭去看遠遠落在身後牽著腳踏車的那女孩,又轉回頭來聽她跟我說下一句:「妳不要說出來。」
下下一句:「她知道了會氣死。」
我呆呆的聽著,有些感傷也有些感動,感傷的是青春就彷彿終結在這件事上,所有從前我相信她們會一直保持著美好的感情,好好的相處不傷害對方,但卻還是會發生這種令人遺憾的段落,感動的是自己的信竟然可以逃過這劫數,據學姊的說法是她那天晚上被母親叫去念了一頓,母親說你就要高三了要好好念書種種之類的叮嚀,她心裡一陣憂傷一回到房間看到信一股作氣就拿出去外面經過的垃圾車,她很久以後跟我說她那時拿信出去時翻到我的信突然就停下來看了一下,就留了下來,真希望是因為她覺得我寫的好的緣故,雖然這件事還是很令我感傷
但總之我會感動是因為知道自己被莫名的肯定著。
那一天我在上課時一整天都在想著這件事,放學去教室找那戴眼鏡的女孩時,還把我上課時寫的模樣盛不了半首的詩給她看,只有短短幾句,內容忘了,大概是跟成長幻滅有關的意象,我會寫下那些心情只是代表那時我真的很在乎身邊朋友的一些變動,她們的變動也會影響我的心情。
就在那幾天後我跟女孩在學校裡也常常約著聊東聊西像初中住校時那樣,有天她來找我就拿邱妙津剛在時報出版的那款小紅書系列的鱷魚手記要我看,我不眠不休的看了幾天,也沒有那麼誇張,只是我隨身攜帶著,一點都沒有阻礙著的讀,看的時候好希望自己將來也可以有屬於一個自己的版本的故事,也好喜歡故事裡的每個角色,那都是我可以想像出來的人的樣子,雖然我看的時候會心情很低落,還是會很愛這本書,所以我後來很感謝我同學借我看這本書,我問她為什麼會知道,她說去逛中正路上的金石堂發現的,窩在角落的一本書。
後來我便很雞婆的把這本書大肆宣揚給我周遭的朋友,我那時放在書包裡,有天早上去升旗老師檢查書包也沒沒收,還好好的擺在我座位的桌上,可見我們老師也是有眼識得書的,所以我就更囂張的宣傳著,班上的蘇小茹同學跟我的在新店高中的初中同學鄭小雁都不約而同跟我說她們很喜歡鱷魚的段落,但我那時都跳過沒看,急忙著想知道下一段情節怎麼發展,很想知道後來楚狂跟夢生怎麼樣了?因為這兩個角色是我那時很好奇也覺得邱妙津把他們塑造的很鮮明兩個人,覺得她可以得到這種怪人的信任真是了不起,我好希望我也可以有給人這樣的信任的份量,這是特別針對這種性格怪異的人交付予的信任又更顯那人性的光輝、明亮。這些感想是我從前說不出來,一整輪青春都成釀了以後我才有語言可以說明那遠古青春時期的我到底體會到的是什麼。
後來我知道她自殺時已經是高三時,她死了一年以後,在她死的那年五月初時,鄧麗君死了,那年快過完時,張愛玲接著死,鄧和張的死我都有參與到,我是在張愛玲死那時我才算認識到她,因為那時自由時報連續報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原來張愛玲是那麼重要的作家,鄧麗君死時我的朋友R很難過,說小時候都聽她的歌,我是剛好在寫小說時想起這些青春時的事才想到她們怎麼這麼巧死在同一年,那鄧麗君死時邱妙津會知道自己命將絕嗎?
還是她自己也在意料之外呢?
其實我讀完鱷魚手記以後從心底深處升起的感觸是:「這人寫完這本書她還會想活嗎?」
「我看了都覺得像陪她死了一次那種心情。」
同時也會想她寫這種書會有人想看嗎?雖然我很喜歡,卻說不出理由還是道理來。
她自殺的消息是我學姊告訴我的,差不多也是在高三下學期的五月初時她來找我,那時她在東吳法律念大一,在我緊鑼密鼓的聯考前,問我說妳知道邱妙津嗎?
我說我知道啊!我們那時有一起讀鱷魚手記妳忘了嗎?我完全沒有預料到下個句子她要跟我說什麼?她以一種她一向的平穩的冷靜的口吻對我說:「邱妙津自殺了?」
我吃驚的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對著她哀嚎了好幾句:「怎麼會這樣?」
後來考完聯考以後鄭小雁同學借我看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她那年等著要去政大念中文系,我則是跟我學姊一樣考進東吳,只是我在外雙溪本部,她在區部。
進東吳以後我參加了學校裡據那時的社長說是全東吳最有可塑性的社團文藝研究社,九月底開學報到時我在二樓課外活動組外那一塊我們後來每學期都辦書展擺攤的地方看到一張大海報大言不慚寫著:「文研是不道德的。」我心裡就有種毛毛的感受,看著那張紙在一堆紙海間來去飄揚,不知道為什麼就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那年我已經參加了耕莘的寫作班的課程,所以我有點猶豫是不是要在學校也參加文藝社團,因為我高三時就計畫著考完大學一定要趕快去耕莘上課,本來暑假一開始就打算要去,但聯考完以後鬼混了一個夏天,又去了一趟中國大陸旅行,一直想要寫點什麼又無從著手,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接著夏天過完了,大學的新鮮人歲月開始,我才慢吞吞的去耕莘寫作班報了名,報了名以後我想說那應該就不要參加那個不道德的文藝研究社了吧!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人算,我進大學裡的兩個班上的好朋友,不約而同都已經參加了文研社,我還在考慮跟猶豫,她們兩個就把我拖了進去,其實她們是高中在演辯社時代時就認識,其中一個跟我妹妹同樣是景美女中,我妹高中時就聽過她,因為她那時很受演辯社的學長姐的寵愛,據說那時跟她說話的人都要排隊,另一個好友都會惡狠狠的跟我說她就是都長不大,因為以前她的學長姐們一看到她就像抱嬰兒一樣把她抱起來,我那時聽不太懂為什麼要這樣形容她,現在想起來覺得還蠻愚蠢好笑的,那難怪她們兩個高中就可以在一起湊熱鬧,跟她們在一起總是充滿歡樂,因為我們總是非常有默契,講話頻率超快常都會撞到,但還是很快樂,雖然也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但後來想起來那時真的活在天堂一般自由自在,我的那個總被寵的朋友曾說覺得我們的大學生活就很像鱷魚手記,在那年我被她們兩個拖進社團後,我還是不知道我到底要不要去,剛好社團裡一個學姊在我們哲學系雙修,所以很多課都跟我們一起修,我們就很容易聊開了來,我最記得是十一月時一次在大階梯上來的那一塊過去的書店前,跟學姊聊天不小心聊到鱷魚手記,就說個沒完沒了,我說那是我高一時看的書,學姊很不干願的說真過分我大一才看,那也就是出版的那年,那有什麼好過份的?但總之在那之後我才開始會去社辦,去社辦以後學長姐就會跟你聊很多,問你喜歡看什麼書?喜歡看哪一種文類的?或像那時的副社長跟我說為什麼要來文研跟去寫作班的差別在於:「去寫作班上課時是面對老師,那是上對下的,來我們社團就是一種平行的關係。」
我聽不太懂。但反正有人跟我說起了鱷魚手記,就可以讓我有持續下去的理由,也或者是開啟了我心裡那個對創作最初的美好的憧憬,就從邱妙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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