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笠其實是在臺灣結婚的，但大家都以為她是在美國結的婚，不過這倒好，一離婚，大家都知道了。好像她從來沒嫁過人一樣。
幸好她沒說溜嘴，讓那個教授知道她正在辦離婚，否則，她真是跳到黃河
也洗不清。
那間房子的視野背山面海的，真是很不錯，她因為辦離婚太忙了，來不及
把教授在電話的留言錄起來就洗掉了。
更荒謬的是，教授竟然還發一封信來說：「不要散播關於不利於我的任何
傳言，我保留所有法律追訴權－」
當她問教授房子多少錢時，教授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跟她解釋她有多
少財產，好像巴不得她看上他似的，想到都好笑。
離婚手續其實已經差不多了，偏殺出個這程咬金，讓她措手不及。她就懶
的理了，只想趕緊辦妥離婚，其他不想管了。但事實上那位教授根本搞錯狀況，她其實就是看上他的房子，要租房子當然是看上房子，要不然租房子要幹
嘛，但那只是因為她還沒有足夠的錢去買房子。因此怎麼講好像她都有責任似
的，所以她只好什麼都不說，徹底一個人悶個夠。
教授大人有所不知的是，她早已把這些信件存檔，只差沒來的及把他在答
錄機裡的留言都存檔。
因為那時忙著跟黎承辦離婚，她實在是忙過頭了，所以只有留下信，而且
她寫的信也都是乾淨俐落的不著一點痕跡，那些法律相關細節她都避掉了，可
能是正在辦離婚的關係吧，她真應該介紹一位律師給教授，教授不知道他做的
每一樣都是在為自己犯罪行為留下證據。
但她千怕萬怕也不過是怕被人誤會跟那位教授有婚外情，她可不想讓人以
為她這麼沒眼光。
老教授功虧一簣的是，他不知，他留下的每一封信都足以構成性騷擾，每
一封都是，教授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米多，卻來跟她討自尊。虧他在美國待了
二十幾年，竟還過時的這麼厲害。
不過祖笠不免也會沾沾自喜的想，原來，自己這些年來在美國並沒有白
待。
「真該送他一袋鹽，鹹死他－」她氣到受不了時跟一個朋友這樣說，朋友竟
答她一句：「人家又沒對妳做什麼，妳能如何－」好似在替她可惜沒跟他上到
床似的。
這件事她在黎承面前隻字未提。
因為，她總不能把黎承當個朋友似的把那個死老頭臭罵一頓，再期望他一
起咒罵他，她總不能期望黎承跟她一起在那裡罵句：「老不死的，妄想老牛吃
嫩草，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長的什麼德行，竟然敢問我：『妳為什要拿我的
鑰匙－』」
幸好，相愛過的人總還是不乏這樣的默契，而且正逢她在辦離婚也就沒腦
子去想那些了。
黎子，她總這樣喚他，柔軟之中還帶著重度的甘甜。像這樣叫了一句，就
抵過一個吻似的。但她知道自己不算是個好的情人，起碼對他沒有。她很清楚
的。想想自己真不是個好的情人吧。其實，她很想念那個在她身邊傻愣愣的說
著情話的樣子。
愛過的人裡面算起來，黎承講過的情話算是最多的，這也難怪她會嫁了自
己給他。
年輕的時候，看什麼都遠，看什麼都像一輩子那麼長。特別是那種跟愛扯
上關係的事，一碰上了，好像就得賠上自己的青春，才回得了本似的。
說到底，就是愛吧，愛來的時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只能任憑愛左右。
聽憑愛的作弄。
不過，說來其實是有些困窘的，可是反正她已經嫁過他，而且他們還離了
婚。那麼以後，彼此就是對方的前夫與前妻，那她也不欠他了。
不過，從此以後，他是連她的身體都再也不必抱了，正好，落個輕鬆。
但起碼不只是路過而已。
她的癥結是在於，她沒弄懂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因為，她甚至沒告訴過
他，她曾經拿過一個孩子的事。
她有時不免也會想，那個孩子若長大了，也就跟她當年去舊金山的年紀差
不多吧！
來舊金山那年，她還不過是個十四來歲的孩子。她是連初三都還沒唸完就
被送出來了，那年班上還有人很羨慕的說：「真希望妳把我裝進行李箱裡，把
我一起帶去－」那時，髮長只要一過肩就翹，班上還有人說那樣的造型很復古
她的臉都還沒長好，就被成長的浪潮推了出來，每每看著自己從前的照片，那
個樣子，像是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衣衫，迫不得已地，要把自己硬擠進那件衣服
裡。
而其實那年的她，就真的只是個孩子罷了。
那年，祖笠躺在手術台上，看到祖僑趴在玻璃窗外看她那一刻，心裡有一
塊柔軟，脆脆的裂開來。只有那個時候，她真實地感覺到一些確切的東西，但
她並不明白那是什麼，也無從求證起。或者是，不能去得到那個證據吧。
卻沒想到這些年就這樣過去了，她可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呢！看到照片裡
的自己才知道，那些時光早就過去了，留在自己身上的，就是年復一年的時間
吧！
當祖笠再回到舊金山，她會在那裡拾起，曾經遺失的那些。但此刻，就只
能隱約有些概念而已。
她在舊金山機場下飛機那天，剛好是國慶日。但她忙著註冊、選課上，沒
時間去注意有什麼好玩的活動，那天晚上後來有人跟她說去看了煙火，很像魔
術的，她也沒多想，只想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然後，這些年就這樣過去了。
關於美國的煙火形象，她卻是半點概念皆無，有也只是想起小時候全家人
一起去三重的河堤看煙火，亮翻翻的河面上，晚了之後便連星光也一併映了進
去，十分美不勝收的，那時，媽媽會買好一袋水煮的菱角，然後一家人坐在岸
邊一邊剝菱角吃一邊等煙火。那真是一段很昂貴的時光啊。可以和爸媽，哥哥
坐在一起，還有個共同一致的目標－看煙火。漸漸長大之後，就算大家都有
空，聚在一起也常常不知道說什麼話。彷彿，長大的另外一個辭意是：「劫走
一種創造共有目標的單位－」只要過了那個刻度之後，每個人都變成一個獨立
原件。各有各的事要忙、要做，沒辦法再像小時候那樣隨時都聚的起來。
祖笠其實也很想知道，舊金山漫天星光襯煙火的景象是如何。
如果，哪天她有了孩子，再帶孩子一塊來看吧，一切只能靜待來年。
多少個夜深人靜的夜裡，她也會想起那個從她肚子裡被拿掉的孩子，像想
念一個手足那樣的情緒。
她其實不曾被什麼「墮胎」、或者是「處女情結」等概念困擾過。不過，
那可能是因為她馬上就來美國了吧，在這裡，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除了她自
己之外。
剛來美國時，她常常在下課時去學校附近的一條小河旁邊逛，河上有一條
橋，每次去那裡散步，她都會不自覺想起小學時讀到蔣公在河邊看小魚逆流而
上的課文，她記得以前，她還常常跟朋友爭辯，到底看魚的那個是蔣公還是國
父。
吵到後來，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不過，那可能是因為她老了吧。
決定要回臺灣後，她又獨自去走了好幾回。彷彿是一場告別的儀式那樣的。而那是只有那條小河和她才知道的。那就像是她和這座城的默契一般。而
如今她要離開了，總是要好好的，說些道別的話。才不辜負這麼一場相識。
舊金山的陽光，有點像是像乾掉在牆壁上脆脆的油漆；陽光常常亮的刺
人，但這種感覺如果出現在十二月，就會讓人覺得很不可置信。陽光和著風一
起吹過來時，感覺就像在吃粉餅那樣，或者是粉筆灰那樣，飄飄的，好像吃進
去了，但其實什麼都沒吃到，初到舊金山，唐祖笠就是這樣的感覺，像但她還
不會說，她說不出自己的感覺。無論是用哪一種語言。
辦離婚手續的那幾天舊金山的天氣好的不像話，她甚至會一陣錯覺，感覺
那像是她在舊金山的日子裡，有史以來天氣最好的一日，一如往常，該是夏天
的份，偏要放些冬天的配料，像糖醋魚加了過量的糖一樣，酸味無論如何都跑
不出來，荒唐至極，然而這麼荒唐的天氣卻叫人無法自拔的記住。可恨！該
死！該死的其實是自己。不相信那是真的會發生的，但那就真的發生了，而且
就在八月的舊金山。那就是她對舊金山最初的印象，莫名其妙透頂，去唐人街
時坐車繞行，沿花叢繞行，像在坐一個摩天輪似的立體花圈裡，但她總覺有種
險象環生的夢魘感，隨時都怕自己會滾出去。
結婚的時候，朋友都不懂她為什麼要結婚，跟一個剛認識的人，大家都還
以為她是「有了」還是什麼的，否則急個什麼勁，而且婚後也都還是維持著原
來的生活方式，她其實大學還沒畢業，也沒有住在一起，等到了要離婚的時候，倆人還是沒有共同生活過。
那年，祖僑還悶悶的損她說：「那妳發配邊疆了－」祖僑這麼說時，她白
了他一眼，然後她冷冷的說：「我是逐水草而居－」她說的時候沒看他，但他
聽得到她的委曲。卻還是不忘戳她：「呵，妳可是找到妳到妳的水草了啊－」
和黎承認識那年他們一起去漁人碼頭，騎單車，她墊後，後來他說要載
她，她其實有點嚇到。但她還沒來得及想這些，身子就已經坐上後座了－
後來他常載她去看海，「我載妳時可以聽見妳的心跳－」
「為什麼？」
「因為我愛妳呀－」
然後她看見的是一不斷後退的風景，混著她的頭髮的，和鹹鹹的海風，撲
鼻而來。她還記得海風滲著髮間的洗髮精味。
那回他抽煙，她喚喂黎子，他也應了句糖粒，但在那話語的凹裡，她就是
知道少了一些情緒。她很熟悉這種場面，她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依一種情人間X光般的強力穿透，她懂了一些什麼，因而不願多說，而且她
相信他還是愛他的，所以沒有跟他起正面衝突。她相信自己的心，是從那一刻
一吋吋鐵起的。
黎承其實在那之前就背叛了她，所以才要快辦離婚。否則他面子掛不住，
但他事後還打來說這個女孩子年紀雖小卻比她懂事。朋友說，他會這樣說是還
愛她。但她知道，他是想要逼她上絕路。雖然擺明了不要她，卻又留著一些話
柄不說乾淨。他是想像晏鳴那樣傷她。她對這種事太敏感了。
多年以來，黎承一直把晏鳴當成一個理想的假想敵。其實，晏鳴只是一個
小卡司罷了。但黎承就受不了了。真要說後悔的話，她只會覺得不該讓黎承見
到晏鳴，又當黎承工作不順遂的時候，但是，那也只是因為她和他的心已漸行
漸遠了，兩顆心的剝離，不會沒有原因。晏鳴不是導火線，只不過是點燃他們
的戰火罷了。
那天，她不但不應觀眾要求演出的做出該有的表演，還憤而離席，那天後
來黎承道了歉，還說欣賞像她這樣有個性的女生，她才收火，但要分手時，他
竟整個翻案說她不給他面子，他說他總是習慣在群眾之中當明星。
不過，這樣想想，自己大概是真的不夠愛黎承。黎承擁有了她的身體，卻
始終擁抱不了她的靈魂。這果然是誰都沒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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