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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其實十分魔幻。書店裡陳列著許多書籍,那些大學時代在身邊棲息著的名字,一個個都放上了書架,那些大學時代在身邊棲息著的名字,一個個都放上了書架,從前那些在身邊晃的人名,竟一個個都上了書架,感覺像是一齣預演多年,終於上場的好戲一樣。好像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經排演過了那樣,而此刻,是正式演出。
從美國回來後,page one書店竟成了家馨最常流連之處,走在page one裡她只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美國。像在逛一家Barnes and Noble。而只是剛好地點在臺灣。
每隔幾天,她總會去翻翻哲夫的書,看看他在書裡的各種造型。和他為她打造的各式造型。
不管哪張照片裡,哲夫總抿著兩片薄唇。很少有男孩子的嘴唇會薄成那副德行。若真要有,那大概也只有紅樓夢裡的寶玉吧。那年華視演的那齣紅樓夢還是丁亞民導的戲,找鐘本偉來演寶玉,真是厲害,那時就有朋友會跟她說,「看,他很像哲夫吧-」那時鐘本偉好像在做信用卡推銷員,她的一個初中同學還在公館被他推銷過。
那回,家馨在芝城的街路上走著時,她便又很輕易的,有一種很想寫明信片的心情,已經不知道多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家馨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哲夫,不論那想念是否有投射的對象。不論那種想念是哪一種層次的抽象。都隨便。她無所謂。她只是突然覺得,可以有這樣的心情,很簡單的,只是想給他寫一張明信片的心情很好,很珍貴。比什麼都值錢的。
她在Navy Pier上面的tower上買了很多張明信片,tower下面是一逕藍綠漸層的平靜水面。但在芝城的時光太過倉促,她竟然連找郵局的情緒都提不起來。回臺灣前她特別把明信片摺好疊好。至今還不知淪落在行李箱的哪一處。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要不是在芝城看到了皇冠雜誌,家馨大概也不會跟小安說吧。其實,家馨會看花老師的書,還是小安推薦的。那年她剛滿十六歲,收到小安的卡片,祝福她成為二八佳人。那年花老師出版《花間》時她還興沖沖的跑去金石堂參加花老師的發表會,在汀州路的那家地下室金石堂。那時,在家馨的心目中,花子鵑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後來她上了大學時,小安也是第一個問她,是不是有去上花老師的課。
但她始終是一個憋不住話的人。那年,花老師那年在副刊上發表的題目是她即將出版的新書名稱,而她的書本來預計要出版,論背景、血統,花老師這麼做根本是居心叵測,如果當年她的書在那個時間點出了,沒有人會覺得那是她的創意,甚至,沒有人會覺得那是她親手寫的。
學校辦建校一百週年校慶時,哲夫也寫了一篇,後來家馨問他時,哲夫竟然說,他們去找花老師,那就一定找的到我。
她連大學畢業的暑假在學校遇到老師時,她看到的那副嘴臉都告訴了小安,那天,她一看見花老師就很雀躍的喊她,「子鵑老師。」
她是真的很高興。她只有在很高興時才會用那種口氣叫人。但花老師是不是很高興,那只有老師自己心裡知道。
「家馨。」
「嗯嗯。子鵑老師。」
「妳要出書了,是嗎?」
花老師臉上的表情,是一張不笑的臉。老師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但她不笑的表情。大概只有家馨看過。
「那能怎樣?」
「索賠還是什麼嗎?」小安說的那口氣讓她舒緩許多。
而那只是因為她想起海吟說的:「要不然是人家學妳嗎?」
那天,還是海吟傳的簡訊要她看,那時,她已經和如茵看了一場十分難看的電影,法國電影中很少有糟成這樣的,電影一看完,又遇到這種事。真該去燒個冥紙去去晦氣。事後想想,真是感激上天,沒讓她的書在那個月出版。要不然,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那本書是她自己寫的。又更何況是別人。
後來她看有些哲夫幫花老師拍的照片,彷彿都有她的影子在。那彷彿是她跟時間獨有的秘密一樣。只要翻一翻老師出的新書,一切便一目了然,多麼方便。
「你怎麼工作到這麼晚啊?」家馨話甫一出口,她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是多麼的捨不得他。那一刻,她恨不得他就在她的身邊。或者是,自己,立刻死去。而她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的電話快沒電了。」
「妳等一下再打。」那孩子氣的腔調裡,依然是絲毫不退讓的霸道溫柔。
然後,她就真的打了。換做是從前,她大概會頭也不回的離去吧。
但她讓了。她沒讓自己去死。
打那通越洋電話時,家馨站在一片深白色的雪景下,雪白的烈陽映照之下,她在那覆冰的雪鏡上,照見了自己的容顏。而那張臉,竟是她從來沒看過的。說來奇怪,前一刻才閃過死的念頭,怎麼冰雪之上照來的,卻是一張笑臉。
家馨總覺得,哲夫和她,感覺就是在十九或二十歲之間來來去去,那種感覺就像是,旅行一趟回來,二十歲的人就會變回十九歲,倒楣一點的,就要變成二十歲。旅行就是他們的時光穿越道。而且是只有他們兩個有的。
結果,他們不但誰也再也回不到那麼遙遠的過往。而且,十九歲過了之後二十歲不但緊追而來,而且馬上就追過了二十一。不但如此,那滾滾如東逝水的時間,仍在身後無止無盡的追著、拉著、趕著、推著、推著-
無止無盡的。
西洋情人節早晨,窗外還飄著雪,她摸黑按了廣播,放的竟然剛好是那首:「I hope life treats you kind
And I hope you have all you dreamed of
And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But above all this I wish you love.
」她嚇的整個人坐直起來。她其實不是個有聽英文歌習慣的人,但那一字一句流穿她耳側時,她卻一反往常的全聽清楚了。
這首歌是哲夫那篇書寫愛情的小說的結尾。她一直對哲夫那篇小說很有意見,但她從來沒說,也從來沒問過他。只是,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慘的事。那個男主角明明已經知道女友要變心了,幹嘛還要去買花,而且還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感覺上根本沒有要送那個變心的情人的意思,只不過是藉機拿來送路上的人的。
哲夫那篇小說結集出書後,竟改了那個花店的名字,把情懷硬是改成愛情,果真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只是一個字,就可以徹底抽改,修鍊,當然也是可以拉扯、破壞,一篇稿子。這是哲夫比她更清楚一萬倍的。更何況哲夫是寫詩的手嘛。那他怎堪如此摧殘。
那篇小說裡寫的花店,「情懷走私」,一回如茵載她,那斗大的四個象形字體打進她眼中時,她竟也莫名的感到一陣親切起來,好像她替他實現了一些什麼。而這些,她沒對如茵說過,不只如茵,這世上其他的地球人,甚至包括外星人,可能也都不會明瞭,她和哲夫之間的情愫。那樣深的情愫,會是愛情嗎?
每思及此,總覺悲不可扼。
真是應了她年少時的偶像情人歌手唱的那句,「愛比不愛可悲。」
大一時她找海吟去聽偶像的演唱會,臨走前,還在學校遇見哲夫,大家聽說她要去聽演唱會還說,「妳不知道他是……..」好像她真的跟那個歌手有什麼似的。「好不容易才愛上一個人。」
「不管了。」她是這樣回話的。不然她還能怎樣。
哲夫在她的書上簽下「I wish you love-」時,她其實感到一陣顫慄。但她不懂。不懂那個顫慄的根源為何。那個句子是哲夫寫在小說裡的。她看過這篇小說後,不但沒法再忘記這個人,她是連自己是誰都要想不起來了。
而那只是因為,她在那字裡行間讀到的,是一顆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心靈。
那是一種只要她一看他的文字。就可以第一手感受到,而不需要再多說些什麼的。
她是無論如何都會記得自己跟他講話的口氣:「看了你的小說,害我睡不著-」那是家馨初識哲夫的冬天,跟一個剛剛認識的人,她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她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好像完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裡那樣。而他的狂與傲,她全都知道。家馨永遠記得大家看哲夫的那種目光,和他謙虛之中的自信滿滿、無關緊要的不以為意。
直到年初時的那通越洋電話裡。
他其實還是跟從前一樣疲憊、勞累。但是,家馨就是覺得哲夫少了些什麼。
她沒告訴他,其實那天,她原先想跟他說的是:「我來幫你開一家出版社如何。」但根本沒機會說出口。
那一刻,她才突然感到一陣深沉的抱歉,對哲夫的,其實一位前輩曾跟她說過,出版社其實是在利用花老師的名氣。她那時大學還沒畢業,還沒摸清楚那種個人生活與社會之間的利害關係。但她都沒想要跟哲夫說。她為什麼不說呢?而且,這好像根本不是秘密。那她為什麼都不告訴哲夫呢?說,老師其實只是在剽竊我們的創意,把我們放在她的名字下面,這樣她便高枕無憂,永遠阻隔在我們與出版社之間。其實,所有人都知道花老師在做什麼。大家只是不知道,花老師原來比他們想像中的更聰明。
家馨才猛然一驚,這些年來,哲夫跟她說過什麼,她又過問過多少。她為什麼又不問呢?
出國之前,一次在出版社,遇見一位編輯問她,「一般我們都頂多會覺得這個男孩子很斯文。」「可是他-」而她只是眨眨眼睛,淡淡的沉默著。聽著別人理直氣壯唸他的名字時。除了沉默,她想不出更好、更方便的方法。
家馨除了被問哲夫之外,當然,也不乏關於花老師的詢問。那些詢問,簡直已經跟訪問沒什麼兩樣,那些句讀光累積起來,根本比一本亞森羅蘋還是福爾摩斯來的精采。她連小說都不用寫了。光是這樣,就已經夠精采了。如果她再寫小說的話,她一定要寫:「這種快感連做愛時的高潮都比不上。」
「嘉新水泥。妳去改賣油漆好了啦。」
「你說的喔。那我就把油漆倒進你的魚丸湯裡。」他們最愛這種無聊的狂辯。其中最無聊的應該算是對電影《情書》的爭吵,哲夫說著《情書》時的口氣擺明就是來跟她搶的,那好像那部電影是她的私有財產卻被人說了出來,那她怎麼願意會讓。「我跟朋友看完了自己又去看一遍。」她說。「那又怎樣,我看了以後還去買電影原聲帶。」之後還是計較了誰看的次數多。誰也沒讓誰。像持著誰也戳不破的默契那般,你來我往著。
後來家馨才想起忘了告訴哲夫,岩井俊二的情書是從挪威的森林中得到的能量。
如果他們之間的情愫都與愛情無關,扯不上愛情的邊總還是要有創作吧!
也只有創作才是他們的最初與最終不是嗎?
再說這兩年她出國,除了文法不通的報告寫了一堆之外,她連屁都放不出一個,有時她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還生什麼孩子,從前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們家那個誰誰。」、「我肚子裡那個誰誰誰。」到了美國她才發現,不要被男人抓去生孩子就好了。還生自己的孩子。簡直是在說夢話。
3
入了夜之後,整座城便陷入了抽象,一個暗字訴說不盡的,像一塊凹陷之中的海棉那樣,晶明透亮的。每每在這種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被飛行的念頭所蠱惑。想來,這也是一種由來已久的鄉愁。他感到疑惑的是,既然,人類沒有飛行的能力,飛行並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麼又會有想飛的欲望呢?莫非,這也是一種僭越。人類因為嫉妒鳥類會飛行,因而起了模仿的念頭,模仿鳥類,複製了牠們的翅膀,但是,人類終究沒法把翅膀裝在自己身上。文字的書寫也是如此嗎?是我們複製了人生:把自己模仿進文字的世界之中,還是我們佯裝半不經意的,剽竊了自己呢?
湯哲夫站在辦公室面窗的一側,任腦袋裡的念頭隨處游移,然後他看看那缸水族箱中的魚,在他轉身時,有幾隻特別睜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這些魚,還真不是普通的敏感。當他這麼想時,那群魚又換了一個方向游泳。一團紅紅綠綠的,突然在一水之隔的透明水缸裡,來了個大翻身,那一翻,也攪動了他的視線。
他把眼鏡卸下,拿出隨身的面紙出來擦拭。參差的餘光之中,他瞥見自己的臉,擠在那些堆累成團的紙屑之中。然後在窗戶玻璃的縫隙之間,有一道光線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快步向前看。然後他發現,那是一道彩虹。
搭上公車時,他才想起忘了檢查答錄機裡的留言。
觀音山過去之後,淡水站就不遠了。楊家馨把墨鏡拿下來才看清楚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表情。那是一種緩慢的速度。剛剛戴著墨鏡時,深黑透著窗外的暗藍,濃稠的曖昧陰影層層重疊之下,她只是能大概知道有張臉浮在那,薄薄的,像浮貼的紙,在夜色的掩護之下,偶爾會被掀動,搭配著行駛的快速挪移下。那張浮貼在城市夜景之中的臉,像海市蜃樓那般,穿梭在眾多的顏色之中。「下一站-淡水-」
「淡水淡水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快下車。」
透明的車窗飛快地篩落過她臉上的表情,連閃都沒得閃,想躲也沒處躲去,迅捷地宛若斬截在她手下那些字句。她用睫毛夾夾了夾眼睛,感覺不到自己的睫毛,但據說這樣會讓眼睛看起來比較有神。這夾子還是出國前特地買的,是怕說會遇到什麼正式的場合,必須要化妝以示禮貌的,但那就跟她當時順手買的粉餅一樣,有買跟沒買是一樣的,一次都沒派上用場。
斜映在車窗上的,是一雙細長的單眼皮,下面掀開來的幾緇睫毛,有跟沒有一樣,像假的。
她一出站就看見他了。
哲夫也是。他扶著她走出捷運站,「小心走,妳肚子裡有我們的孩子。」他說著時,家馨只是下意識的拂拂頭髮,然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你的孩子。」
「我只是幫你生出來。」
她還在想要選哪個位子坐下時,他已經拉開了座椅,這次他選的是一個靠窗的座位。然後他點了兩份美式熱咖啡,連問都沒問她一聲。還幫她各加了一湯匙的糖和兩球奶精,「你喝咖啡的習慣還是沒改。」因為想不出說什麼好,她只好這樣說。
「在台北要找到一家每一個位子都坐過的咖啡館還真不容易。」說著這句話的他,在她眼中看來,依舊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欸。哲夫。」她說話時他正低頭寫著字。空氣之中盡是濃郁的咖啡香。
他沒說話。
「等一下訪問完,我們去吃義大利麵好不好?」
他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她只好看看窗外。雲一叢叢淺淺的散開,像皺紋,光緩緩的從那皺摺之間散溢出來。
「真有種老了的感覺,唉。」家馨又說。
「我說的是真的喔。」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在哲夫面前,家馨就會一直想說話。
他調整了一下錄音筆。
「那我們的訪問從現在開始─」
「妳可以開始說話了」哲夫看著她說。
他看著她時,她眨了眨眼睛,那是因為,她在他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容顏。她想把眼睛睜清楚,把那張容顏看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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