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結帳的是一個變裝的男生,戴假髮,他對我很體貼,很溫柔喔。」寫下那張明信片時,家馨人在明尼蘇達的機場等飛機,那班飛機delay,她在機場等了十個小時,幾度在等待的座椅上昏睡過去,後來起來隨意走逛,看見那張燈火輝煌的雙子城夜景,想都沒想就買下了。那時,機場外大雪紛飛,直像那句─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她還是有點怕雪、怕冷,在Mall of America下面的Starbuck買了熱拿鐵禦寒。
家馨其實說不上是好看,但她那張素淨的臉,看過的人絕對忘不了。她身後那一疊厚重的長髮,掃把似的,梳斷過不少把梳子,是因為她很少認真梳頭,一梳就像要把頭皮整個扯掉、掀開似的。這也難怪梳子總逃不過截肢的命運。小時候紮馬尾時,在身後甩啊甩的,就像一個隨身攜帶的武器,用來跟男生對罵、打架用。中學時讀了女校,再也不必跟男生大聲嗓的吼來吼去,力氣省去不少。她讀的是天主教私立女校,因而還是能保留身後那一頭長髮。一回班上一個同學走到她身後,她只聽到她說,「告訴妳唷,這個會叫喔-」她好像是在讀書還是發呆還來不及想,感覺頭髮整束被抓起來,「啊」她就真的叫出來-「看吧」「我說的沒錯。」但這般莽然又粗魯的行止,如茵卻要說她斯文。可是我覺我很兇耶。她這麼辯駁時,朋友只是告訴她:「這跟那沒關係-」
家馨整張臉上最特出的是她的眼睛,薄薄的單眼皮,細長的兩片,要掀不掀的,有長跟沒長似的。照鏡子時,她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有睫毛的人。要出國那年還有人告訴她妳真的是單眼皮耶外國人最喜歡單眼皮的女生。
外國人是不是喜歡單眼皮的女生她不知道,只不過她倒是常遇到有人問她:「妳的眼睛真的是黑色的嗎?」
每當有人問她從哪來她總是先問對方:「你聽過台北嗎?」台北也是數一數二的國際大城市之一不是嗎?每當有人問起任何東方的相關事物她總是想也不想的就說:「你一定要來台北。只要你來台北,一定不會後悔。」
一個深愛的城市是不須要任何理由的,就像愛上一個人一樣從來不須要什麼道理。美國的城市中,除了她待過一個夏天的舊金山之外,芝加哥可以算是她印象更為深刻的,去芝加哥找小安還是她自己搭灰狗巴士去的,小安本來要她坐飛機,但很不幸的,離她最近的機場是在芝加哥。坐在車上時她只是不斷想起村上春樹小說裡的場景,村上的小說裡總是有旅行。抵達芝加哥是在一個類似公車站的地方,但那已經是深夜了,路上沒什麼人,又冷,雪還在細細下著,當她說想坐灰狗巴士去芝加哥時,她聽的出來小安有點擔心,加上她又神經極為大條,但她大概沒想到她真的就去了。
在芝城的街上走著時,家馨卻偏偏又憶起了哲夫,她知道自己在想他─「又再想他了-」那幾天,這樣的句子不斷騷擾著她。後來,便成了咒語似的隨身攜帶著,自己被自己的咒語詛咒。她之後又自己去了一趟芝城,那時小安已經回臺灣了,芝城的十月天已可比擬小島冬日。風狂又大,走在路上時,總有種哲夫會隨時出現的在路上的預感,搖晃著她。
但她同時也更清楚,那所有她對哲夫的惦記、牽掛,全都只能留在這種抽象的想念層次。「也許是城市的緣故吧。」她幾乎激動到要在明信片上寫下這樣的句子給他,只要這個句子就好,好像寫了這樣的句子,便能把整座攝影集一般的城市偷偷送給他。
狠一點,誇張一點,說哲夫享譽海內外,是一點也不為過。
那年夏天,家馨在卡斯楚街的書店裡看見過《藍天》。她只差沒把店裡所有的書全都搜括乾淨。看《藍天》時,不光是她,連哲夫都還不知道出書是怎麼一回事。家馨只有在大一那年的春天看過《藍天》,那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大陸那年,後來出版成書,他送了她一本,她卻不曾再翻看過。不知在發什麼火的,就是不甘願看付印成書的版本。
與《藍天》乍然相逢那天,是一個很典型的舊金山下午,陽光明亮、耀眼,斗大的太陽一顆,清亮的,像一顆碗裡盛著,散不勻、卻也熟不透的蛋黃那般,光線清澈而卻又濃淡適中,是一種不曖昧的溫柔色調。那樣的明亮溫柔,像天氣晴朗時的外雙溪冬天,只不過少了那水意淋漓的淙淙溪水聲音量在耳旁湍流。
不過,那樣的晴朗,敞亮的乾淨氛圍,與台北的獨有的陰鬱又是不太一樣的,但怎麼僅是一個舊金山的夏天就給全包下來了,真叫人有種以偏概全的憤憤不平。
「嘉新水泥─」從前他總是這麼喚她。「魚丸湯-」她總是靈光一閃的反擊,「喂喂喂,嘉新水泥」自他開始這麼喚她後,她那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齜牙咧口裡,便再也不曾有過一句客氣、或禮貌式的修辭。「魚丸湯一碗多少錢─」當家馨這麼反擊時,哲夫就安靜了。時移事往多年後,家馨才讀懂他,那沉默其實是對她的肯定。然後也是在很多年之後,家馨才知道,原來自己其實是暗自在跟哲夫較勁,而且後來她發現越是如此,她那捏造辭句的本能便變本加厲的加速。
每次和他的交談都像一場即席演講,他總是要抄捷徑戳她,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是一種訓練的技巧,她的技巧都是被他這樣倒出來的。
那回,她在芝加哥待了兩天,很捨不得走,卻還是走了,逛中國城時,小安帶她去世界書局,她只是順手拿起一本皇冠雜誌,卻在上面讀到一首哲夫的詩,書店裡還有賣的王菲十五歲出的第一張專輯,她突然有種想買下一片CD送哲夫,以資紀念。慶祝他跟王菲同台演出。似乎在想拾取那些彼此之間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的默契。那是她在美國渡過的第一個春天,雪都還沒下乾淨,但她卻什麼也沒做。本來她真的打算要買了去結帳了。拿了CD要到櫃台付錢時,小姐卻向她要現金,原來王菲的CD是不能刷卡的。本來她想說去吃飯,再用cash back跟店家要現金。但吃完飯後,她卻懶了。
她終究是什麼都沒買。
後來,她甚至連自己是不是有寄一本書送他都想不起來。完全想不起來。
「我在邊境之上。我從我自身出發。」家馨是在一班行進的公車上拆開那張明信片的。那時,盆地的時序已入了秋。文字裡的哲夫一如往常,在熟悉的字裡行間,溫柔地給予她,以他所嫻熟、她所習慣的方式。
即便,人已經不在身邊。他還是疼的到她。讀到那句我從我自身出發時,她只是覺得哲夫好像在生氣。但奇怪的是,哲夫即使是在生氣,還是要疼她。他真的很怪。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那天她在公車的車窗髒玻璃上,看見一個女人哭泣的很狼狽的樣子。她看見的時候吃了一驚,那彷彿鏡面般的模糊臉色,卻使她想起如茵。兩個女人,果然是互相映照的鏡子嗎?那樣的篤定,是很確定,如茵,真的是她的情人。
「哲夫,我想緩一下-」那年家馨給他掛這通電話時,他正在回花蓮的火車上,她指的是出國唸書這件事。「嗯嗯嗯,那你跟品勤一樣啊!」她明明聽見他遲疑的口氣。又有點激動。偏偏要提個不相干的人。又被他狡黠的閃躲過去。於是,她只有更狠的,「我想跟你說-那個-」「我的書不找你寫序。那是因為有位老師幫了我很多忙-」她還在吞口水,一口唾液還哽在喉間,「哪個老師-」他這一句一來那口唾液便就噎住了,「那個-」她一邊偷偷換氣,「那書名叫什麼-」他卻偏不放過她。
她只好乖乖的回答。
「有筆名嗎?」
「用我的本名啊-」那已經是她出國的前一年夏天了,原本學校申請好了,卻又沒去,理由是爸爸資金週轉上較緊,但她被什麼拖住了,是連她自己都要好多年後才懂,即便她老早就懂得起,卻得花去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光,非得那些時間過去了,才甘心,才情願懂。
「嘉新水泥出版囉。」其實她本來很想半開玩笑的這樣說。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來。從前,不管那玩笑多麼兇多麼毒,他起碼都會不自覺的開心的笑個幾翻,像翻跟斗那樣。直到年初的那通越洋電話,她才心頭狂震,想到〈童女之舞〉裡童素心說的那句「這的確是鐘沅說的話,但絕對不是面對我的鐘沅。」情切、情急之下,她只是不能自己的一直說:「我再打給你喔。」
直到那一刻,她才驚覺她才是最有資格去關心他的不是嗎?那這些年來她都在做什麼呢?
那個在舊金山渡過的夏天,除了一大堆情書之外,家馨一個字都沒多寫。而且,後來,她甚至連情書都不寫了。
他們倆個,也不知是誰在討打。
「我也很希望可以在舊金山待久一點。」當她聽到他這麼說時,她都告訴自己,那純粹是他對旅行的一種依戀,她甚至連開口說個:「那我們一起計劃去旅行,好嗎?」僅是這樣的念頭都全部放棄,自動放棄,她甚至企圖略過,他曾經說過:「唉唷。妳該跟我們一起旅行去啊。」她在心裡馬上消音,連個謝謝都不說。而那是在哲夫告訴她薩薩律多是鐘曉陽哀歌的背景。大四時她在學校圖書館找那個中篇來看,在五樓的閱覽室裡,哭的一塌糊塗,上氣不接下氣。
「去旅行好啊,去旅行就是在寫作了。」那是去之前,哲夫還在軍中打來的電話,家馨在一個賴床的夢中被叫起來。
「我遇到為我而生的愛情囉!」那天,家馨一接到電話便不假思索的說。而那是哲夫看到家馨的那篇〈深藍〉發表在副刊上。
「談戀愛好啊。」
「談戀愛就不用寫作了。」哲夫這麼回答。
家馨硬是深深陷了進去。好像只是因為哲夫的那句話。後來她才發現,談戀愛,還不如去吃麵包。
「那妳會想換跟男生嗎?」當曲傑這麼問她時,離那年的夏日舊金山已經很遠很遠了。那天,曲傑還帶她去逛543音樂。在走到樓下時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她。那口氣中的委婉溫柔,事隔多年後她才感受到的。而那只是因為,那天,曲傑又談起了哲夫,他好像忘記他早在三四年前就問過她了,而那天,她其實什麼也沒說,只是當曲傑問她時,她微微點了頭,就只是這樣而已。然後曲傑就這麼問她。是時間洩了底,還是她掀了自己的底牌。而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有底牌可掀的人。當曲傑這麼對她說時,她只是沉默著,畢竟,她不但不認為這個問句是跟愛有關的暗示,或是勒索,甚或是綁架。不但如此,她還會覺得曲傑十分善體人意,跟他送花給她那次一樣。
「你們這些文藝青年。」後來他又這麼說。顯然曲傑跟她,是一點邊都沾不上的。
花在,人在。花不在,人還是在。人不在,花還是在。會想要送花的心境,應當是如此吧。一個人為什麼會想送另外一個人花,實在一件值得人玩味再三的心懷。
「這是妳姐姐送我的。」那年夏天,家馨是這麼向海吟說的。然後她把那朵曲傑送她的花插在瓶子裡,放在書桌靠近窗戶的地方。那是一朵渾然天成的紫玫瑰。
「那妳跟他去結婚好了。」多年來,家馨總是對海吟說話的口氣十分激賞。
嚴格說來,曲傑還算是唯一送過她花的男生,但那不代表什麼,起碼她認為那是跟調情無關的,那只不過是個很單純的意外,那只是因為她從沒看過那麼乾淨的紫玫瑰。只是脫口而出的讚美。根本沒想到旁邊有人。那時她眼中就只有那朵花的色澤。
然後家馨默默不語。
那年,其實她多麼希望哲夫跟她說句「去好好愛一個人吧。」這樣的話像鼓勵她創作那樣說:「用所有妳喜歡的方式去做吧。」即便在語言之中,他們的情愫沾不上愛情的邊,那就算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年夏天,在曲傑說完他對《藍天》的感想後。家馨毫不思索,信誓旦旦的脫口而出:「有機會我一定會告訴他。」即使她是相當沒把握的,她還是這麼允諾了他,好像她一定做的到那樣。曲傑問起哲夫時,家馨其實沒什麼心理準備,而且問過她哲夫的人,也不只曲傑一個,她被問的多了,竟也只是習慣,而且曲傑也只不過是順口問起,他應該不是對哲夫有興趣,希望透過她認識那種口氣,起碼聽起來不像有。
曲傑的話等到家馨跟哲夫說到話時,早流到不知道地球的哪個角落去了,家馨只略略提了,但內容卻全然不復記憶,「原來我有研究生的讀者-啊,」「呵。」哲夫說著時,家馨不自禁的失聲笑出來。聽著他開心了,她只好尋方便的繼續編織笑話下去,像個拿手的演員那樣,一邊說一邊笑場,卻還是好開心好開心,「那他是妳的好朋友嗎?」支吾個半晌後,她還是應了聲嗯。但其實她只是想默默享受哲夫開心的情緒,畢竟,生活中令人衷心喜悅的事已經不多了!起碼在那個當下,她知道她這樣說會讓他開心一點。但其實,曲傑並不算是她的朋友,海吟才是她的好朋友,她是因為海吟才認識曲傑的,她連為什麼自己要在哲夫面前提曲傑都搞不清楚,她圖個什麼呢,其實自己也說不明白。這件事她向誰都沒提過,就連自己,也都要封口再三的。
那年,家馨寄了很多明信片給哲夫,地址寫的都是他南方的家,只是因為她不知道他淪落在島嶼的哪個角落。
「哲夫,我夢見你穿成一套深藍色喔。」家馨夢見他的那個隔天,家馨一進辦公室,就給他寫了封一大清早的電子郵件。在夢裡他穿的是深藍透亮的海水藍襯衫,搭兩截長袖子的那種,並一件深水藍的牛仔褲。彷若那一逝不返的從前。會讓她想起自己穿尖領襯衫的高中歲月。而最想說的話總是折騰到最後才說,前面她硬是閒扯淡了一堆瑣碎話,「早晨的wave radio吧,很清淡。很涼。」那天是一坐上姑姑開的車就聽見陳綺貞的一二三四五六七。
「家馨妳看,我最怕摩托車。」姑姑這樣對她說。那是在車上橋之前,車行經中華路的一側轉角,是魚類似的機車群,像一個觸碰不到的畫面,潮水般翻湧而來,重疊在她腦海裡的映像,是初二時跟海吟走上七張站的那座綠色天橋,底下一群五峯國中的男男女女,騎腳踏車在腳底下飛馳而過,「好像大陸同胞。」海吟說時只是淡淡閃著眼睫。
大學畢業之後,她幾乎不曾再見過哲夫。她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他心中的她。有也只有那個秋天的傍晚,她去旁聽一堂花老師的課,在下課的時候看見他來找老師。
「妳怎麼把頭髮剪的這麼短。」哲夫一見她便劈口這麼說。一派固執的,把她所有哽在喉間的話全堵住了。她很想跟他說些什麼,他卻知悉一切似的,硬是不讓她說。她一陣莫名其妙,好像她搶了他的東西似的,不知道頭髮是長在誰頭上的,「還好吧!」她其實想跟他說別的。卻又被他打斷,「這樣冬天會很冷。」
「欸,哲夫,我想跟你說。」
「頭髮這麼短,脖子會冷,冬天要到了耶,要圍圍巾耶。」
她只好沉默。
總是要拌了一下嘴後,哲夫才會願意認真說話。但她從來沒告訴過他,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聽那堂課。如果真要說什麼理由的話,就是會期待跟他的這種不期而遇吧。
「老師說妳每次都會去。」那天臨別前,哲夫這麼對她說。
然後,她就再也沒去過那間教室了。
然而,如果花老師都會告訴哲夫的話,應該就該告訴哲夫,說後來她就沒去了,所以她當然也不知道哲夫都是什麼時候去找老師的。
但其實,她後來沒去上課理由很簡單,就是一無所穫,那種課已經太多了,她不需要多上一堂這種課,就算她知道那是她的一個管道,也是唯一的一個管道,可以想見就見到他。但她才不稀罕。
「我都把這種發光的感覺寫進小說囉。」那是一個夏日的盆地傍晚,家馨讓哲夫載,機車爬上一座橋時,他這麼對她說。說這話時,家馨只覺眼前這人,其實不過是個孩子呢。那種對城市的耽溺,跟她比起來,哲夫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可是呢,她可是個土生土長的台北人,說到底她還是贏,而哲夫,不過是個外來者。怎麼比的過她。而且她每次總是對他的比喻不以為意。所以他說時,她僅是默默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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