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將一詞是豫西的方言,土匪的意思,或者是對打家劫舍之人的雅稱reenex。至於它是怎麼來的,卻無從可考。或許是騎著馬趟河,又自命不凡地自詡將軍,便有了這個詞吧?
我叫周賢淑,是個長得還不錯的女子。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村裏的馬大善人為我說了一門親事,西隴頭的李舉人的孫子,李中興。聽說是李舉人嫌族中日漸式微,有沒落之相,便想出來這個名字,指望孫輩人中可以扭轉乾坤,由衰轉盛。可是卻天不從人願,科舉廢除了,所以李中興也只有在家教書育人了。
我曾經見過李中興,是在元宵節的會上。雖然說不上喜歡,可也不討厭,女人嘛,還不是媒妁之事全憑家中做主。而我的家中父母年邁,所有諸事都是哥哥嫂子當家作主,而哥哥又是出了名的畏妻,自然便聽嫂子的了。李舉人家底殷實,這一點嫂子早就看中了,所以我與李中興的事是鐵板上釘釘了,只待良辰美景佳期到,我便出閣過府了。
若是命運不與我開玩笑,或許我就嫁給他了。
村裏進趟將了,除了搶走馬大善人的家業,還搶走了村裏的三個女人。俏寡婦王複香和馬大善人的千金馬銀玲,還有一個就是我。
一群三十多個人,三十多匹馬,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橫眉怒相,一匹匹都是棗紅色的馬,膘肥體闊。我們三個都被放在馬背上,王複香驚恐地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比丈夫剛死時還難看,哭個不停。馬銀玲卻嚇得驚叫不停,若不是雙手被綁著,只怕早已撓了起來。我心中也是驚駭不已,可是卻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一個人。
他似乎是領頭的人,在別人都不說話的時候,他先說了“怎麼了?看上我了?”
我臉上一紅,叱道“不要臉。”
他戲謔地笑了起來“好,好,這樣的脾氣,我就要你了。”
我瞪著眼睛問他“要我做什麼?”
他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要你做我的婆娘。”
我的臉更紅了,滾燙滾燙的,可是我卻更好奇“為什麼是我?”俏寡婦王複香體態豐滿,風韻猶存,千金馬銀玲也出落的精緻可人,我雖然不難看,可也不是花容月貌,自認比她們兩個還有距離,為什麼他就看上我了呢?
他依舊是想也不想,道“因為你闊利(豪爽,不扭捏的意思),臉皮厚。”
我氣得恨不得咬他一口,卻偏偏下不去嘴,心中反倒覺得他比李中興討人喜歡。
他濃眉大眼,卻生了一張小小的嘴,眼光之中的那股子戲謔勁兒,讓我竟欲罷不能。他有著寬闊的肩膀,圍著一條黑色坎肩,腰間別著一把砍刀。他騎著馬,我就伏在他的馬背上,面前就是那一把砍刀。
他低頭看了看我,問道“怕嗎?”
我心中怎麼會不怕,可嘴上卻強硬的狠“不怕,不就是一把刀嗎。”
他又笑了起來,引的王寡婦和馬銀玲都側目看了過來。
一路顛沛,不過中午時候就到了山寨,一個小小的山坳裏,落著幾個房子,房子外面是大大的草棚,想必是喂馬的地方。這樣的一個山坳,我竟然住了七年。
他叫曹崇儒,這樣名字的一個人,怎麼會做了趟將呢?我想他的父輩定然也是李舉人那樣的人,不然名字不會這樣小雅。回來的第三天,我就喜歡上他了,而後便被王寡婦罵了三天,被馬銀玲嘲諷了十天,我不在乎,我是真心喜歡他了。他比李中興多了一股子男人氣,他知道怎樣說話會讓我開心大笑,他的眼神像是藥,會讓人上癮,離不開的藥。所以,我沒有管王寡婦和馬銀玲的鄙夷嘲諷,毅然做了他的婆娘。
王寡婦說我這樣的人,會被浸豬籠,會被趕出莊子,連父母哥嫂也會跟著我丟人。甚至我們家的祖墳都會因為我不長草。既然在家許了親,就該誓死守節,而我這樣在流氓強盜面前變節的人,除了埋在臭水溝邊,其他的地方都不會讓我玷污。
馬銀玲說我這樣的人,是丟了女人的臉,幾千年女人的臉被我一個人丟盡了。她說趟將是世上最卑鄙無恥的男人,只會燒殺搶掠,不勞而獲。我跟著他們也會卑鄙無恥,受盡唾罵。而且,他們過的是頭挎腰間的日子,指不定那天就掉了,小心你跟王複香一樣守寡。
我沒有說話,我也不在乎,我自己的日子也該我自己做主了。我想跟著他過,就跟著他過。我轉身走出去了,根本不管正在廝打的王寡婦和馬銀玲,讓她們撕個頭破血流吧。
我做了他的婆娘,他對我很好,搶來的所有金銀首飾和好布料都給了我。我頭上戴的是馬銀鈴奶奶的陪嫁,一對兒前後輝映的金華勝。髮髻上插著李中興祖傳的翡翠簪,金戒指是馬瞎子金鋪搶來的,鐲子也是他的。腳上穿的是保長他娘準備了好多年的腳踩蓮花鞋,預備她百年後穿著進棺材的,我不避諱什麼吉利不吉利的,只要喜歡,不論死人活人的,他給我就要,要了我就穿戴上身。
他不是每天都出去的,一年之中他出去兩次,我不問他去了哪里,因為他不喜歡我問。每次回來他都會給我帶東西,收成好的話,會是金銀玉器,不好的話會是花木盆栽,有時候連一個石磨蒜臼都當稀罕物給我帶回來。
我就這樣過了三年,在第二年的時候,馬銀玲死了。自從我們三個到山寨之後,我就嫁給了當家的,王寡婦誓死守節,誰碰她,她就咬舌自盡。當家的說她像他的娘,守了一輩子寡也受了一輩子罪。所以敬她尊她,就讓她做了燒飯的,負責山寨的一天三餐。馬銀玲嘲諷我墮落浪蕩,娼婦思想,看不起王寡婦委曲求全,說是我們沒有團結起來,讓賊人們看看女人的骨氣和志節。當家的沒有辦法就把她關了起來,說是總有想通的一天。最後馬銀玲按耐不住,破窗逃跑,慌不擇路,摔入山谷跌死了。當家的葬了她,我和王寡婦每逢陰節都會給她燒點紙錢。
王寡婦後來對我稍有改觀,似乎是看到我跟當家的過得不賴,似乎是覺得一個女人的一生,不要顧忌那麼多,跟著對自己好的男人過活,比什麼都強,似乎名節在她心裏終究沒有抵過我。
五年後,我懷孕了,當家的很高興,叫來一眾兄弟,發了很多金銀,獨獨剩下了我的首飾。他把金銀散盡後,便遣散了他們,說也該為我和孩子考慮一下了。兄弟們都走了,每人一匹馬,棗紅色的馬,每人一袋金銀。有兩個人不願意走,趙一屯和吳大發,吳大發是孤家寡人,無處可去。趙一屯說想一直吃王寡婦做的飯,於是,兩個人就都留下了。
後來我生了,是個帶把兒的娃子,他更高興了。他說起名叫寶,寶貝的寶,曹寶。我說是草包,他不樂意了,又想了幾天,最後決定叫曹大寶,小名寶兒,說以後再生了就叫二寶,三寶。我笑了,兒子就叫寶兒了。
他帶著趙一屯和吳大發在寨子外開墾出了一片地,種上棉花和麥子,我在家看大寶,王寡婦負責做飯漿洗衣服。就這樣,我們又過了兩年。
若是後來沒有鬧那場事,或許我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山外隔世的日子。
那天,是深秋,一樹的葉都落了,寶兒在樹下爬著,我在屋簷下紡著棉花,當家的他們都在寨子外翻地,王寡婦正在倒弄醃制的蘿蔔。似乎是刮了一陣風,卷起了地上的落葉,漫天飛舞,我打了一個噴嚏reenex,覺得這風真冷,今年的冬天要來得早了。
誰知,一陣風不但帶來了寒氣,還帶來了一群人,綠色的衣服,胳膊上綁著紅布條,有的拿著繩子,有的拿著棍子,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我連忙跑過去抱起寶兒,正要轉身回屋的時候,被他們圍住了,寶兒嚇得大哭,王寡婦這時候也驚叫了起來,接著翻箱倒櫃的聲音,罐罐壇壇破碎的聲音,罵不絕口的聲音,都蓋住了寶兒的哭聲。我摟著他,緊緊地裹在懷裏,靠著落盡了葉子的樹,看著一件件自己的東西從屋裏被撂出來,攤了一地。王寡婦被扇了一巴掌,推倒在地,最後她跑過來和我偎在一起,哭個不停。
然後,他們又走了,像是一陣風,狂風,吹亂了院子,吹亂了所有的屋子之後,刮向別處了。王寡婦一件一件地收拾著院子裏的東西,我抱著寶兒也慢慢撿起來一些東西。除了破舊的衣服和簡陋的傢俱外,其他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在想等著當家的回來以後,也千萬不要去討要,那些東西現在已經可有可無了。王寡婦一直小聲說著,這都是命,搶了就搶了吧,只要我們還在,就阿彌陀佛了。我想著也是,等當家的回來了,我們重新收拾一下屋子,那張爛桌子我早就想劈了它燒鍋了,床的位置也該挪挪了,窗口的位置有風,寶兒夜晚總是咳嗽。趙一屯和王寡婦也該添置一套新床被了,吳大發似乎晚上咳嗽個不停,也該給他抓點藥了。想著這些,我就沒有把失去的東西當回事,只等著當家的回來了。
誰知,我竟然到死也沒有等到他。他被那一群人抓走了,說是剿匪隊的,專門打滅土匪趟將,連同趙一屯和吳大發都一起抓走了。我和王寡婦在家等了兩個月,等來了一句話和一具屍體。話比那年大雪的寒氣還冷“他們兩個被抓去受罪了,受夠了自然會放回來的。”那具屍體是當家的,比屋簷下結的冰淩柱子還冰。
我沒有哭,只是呆了,一呆就呆了兩天,連寶兒的哭聲都聽不到了。王寡婦說還是儘快埋了吧,我同意了,最後摸了一把他的臉,突然想起我伏在他的馬背上,他戲謔的表情,仿佛好久沒有見到過了。這時,我掉了一滴淚,只是掉了一滴,落在他的臉上,我擦幹我的臉,擦淨他的臉,站了起來,從床下挖出那把他別在腰間的砍刀,又放在了他的身邊,一同葬了他。
王寡婦走了,她打聽到世道早已經變了,寡婦再嫁也不是傷風敗俗了。她要走,是去找趙一屯,去他受罪的地方跟著他一起,可以給他做個飯吃,漿洗個衣服什麼的。我沒有阻攔,在寨子外送走了她,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不知道。她說你去村裏看看吧,寶兒還小,你可以再找個男人,不能就這樣一輩子。再說這裏的日子也會讓寶兒落後,被外面拋棄。我想想也是,不為我,只是為寶兒也該出去看看了。
於是,我出來了,七年了第一次踏出寨子。我沒有回家,父母的身體,此時怕是早已沒了。我也聽了王寡婦的話,真的找了一個男人過了,他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我很放心,不老實的男人我怕他責打寶兒。他對寶兒很好,視如己出,後來我又給他生了一個兒,他就更高興。幹活也格外賣力了,田間的事從來不用我操心操勞,我只要在家看著孩子,做好飯等他回來。
過了多年,吳大發突然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女孩,說是王寡婦和趙一屯的女兒,他們兩個一個受折磨死了,一個病死了。獨留下一個女兒,特地交代要來送養給我,說可以和寶兒配個婆娘,我又悲又喜,悲的是他們死了,喜的是這個女孩我很喜歡,也很願意配給寶兒。可是寶兒卻不願意,他上了學堂,跟著一個留學歸來的先生學了外面的東西,崇尚什麼婆娘要自己找,不要媒妁招來的。我氣不過,打了他,誰知他竟在夜間一根繩子吊死了。我這時候才真正知道後悔是什麼滋味。
我在家當閨女的時候,沒有做過後悔的事,然後嫁給他爹,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後來帶著他改嫁,到現在這一家也沒有後悔。如今我的一句話,逼死了他,竟然讓我嘗到了後悔的滋味。
我讓男人套了馬車,我和王寡婦的女兒坐上,車上還躺著寶兒,一同回那個出現在夢中千遍的寨子去了。在當家的墳地旁邊,我讓男人挖了一個坑,將寶兒也葬在了這裏,算是全了他們父子的團圓。
落日的餘暉將馬車的影子拉得比村子的寨牆都長,我摟著王寡婦的女兒像是摟著寶兒一樣,我回頭看了一眼寨子,心道:別了,寨子,別了,當家的,別了,寶兒。
後來過了幾年,我的小兒娶了王寡婦的女兒,給我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孫子。這天,我正在看孫子,對面的小男孩走了過來,仰著頭問我“我娘說,你以前跟過趟將頭子,是嗎?”
我笑了起來“是啊,我跟過趟將。”
小男孩又問“他們人好嗎?”
我心中一愣,嘴上卻說“不好,你要是不聽話,我就叫他們過來抓走你reenex。”
小男孩一溜煙跑遠了,我看到太陽已經落了,似乎落在了當家的寨子裏,我站了起來,抱著孫子轉身進院了。
一陣清風刮來了陣陣的槐花香,過不了多久,花就落了,花落了,葉就出來了。
題外:在我小時候,胡同裏的房子是門對門的,我家的對面住著一個傳奇老太太。村裏人說她性格強勢,也有說她見過世面,不過說的最多的就是她跟過趟將。似乎除了幾塊銀元,和一身百年後穿的壽衣外,她跟我的大奶奶,二奶奶沒什麼區別。
一套輝煌的壽衣,領子上繡著百福字樣,衣擺子繡的是百壽字樣,外還加有一個長裙,裙子上繡的是百鳥朝鳳,鳳首立著一只銜草仙鶴。這樣的款式和珍奇,一直為幾個莊子的人所津津樂道。我也是有幸見過它真面目的人。
後來我長大了,趟將老奶奶去世了,享年八十五歲。聽說是拉著媳婦和兒子的手,看著夕陽下的一片落葉,說想熬到冬天裏,看到冰淩柱子再死。
結果,沒有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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