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而言，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詩句，和他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樣，早已脫離歷史和詩學的藩籬，飛入尋常百姓家了。而這次我和指導教授討論時，中間有關對音樂描摹的譬喻，我舉了這個例子，還有前後那幾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未料，老師看了之後，沉思很久很久，我們中間一片靜默，隔了一會他回過神跟我說兩個字：「好美」。他接著嘆了口氣說：「為了這幾句詩，學中文都值得。」
我心裡當然是驚喜的，不只一個不懂中文的語言學家對中文的讚嘆，更令我驚訝的是，只是英文翻譯，缺少中文這書寫的意涵，就能引起這麼大的迴響，可見原詩的能量有多澎湃！當然對於語言文字，身為語言學家的他是比較敏感的，縱然不懂如畫似的中文字體，他會用他對文字的敏銳去攫取詩後的美感圖像，也正因為如此，他告訴我，這幾句對琵琶樂曲的描摹，太令他驚豔了。
後來幾次的討論裡，他不斷告訴我，你擁有的是一個世界上相當獨特的語言，應該研究這語言中的微妙之處。他興匆匆地拿出他的近作，關於世界不同文字的進化，中間有一段提到中國字的特出之處，也貼出馬從象形演化到繁體再到簡體的過程，我笑說，老師你也懂不少中國字呀。他微微一笑：「我這只是基於語言學的訓練對每種文字都有的敏感度，距離真正的了解，是根本談不上的。」我也提到一些字的來源，中間引起很多有趣的討論，我們是透過什麼樣的認知過程去賦予、理解這個字這樣的意義？西方許多文字當中，文字和意義之間似乎是任意的，水在英文是water，在德文是wasser，在西班牙文是agua，只要這一個社群共同認定，那這個字就代表這個意思。但中文呢，水就是水的樣子而來的，所有跟水有關的字都有個水旁，中文字究竟只是文字，還是它就是事物的本質？而除了象形，我們還有會意、形聲、指事、轉注、假借，這些在現代認知科學中，又該如何去解釋它的認知過程呢？
中文的美，若即若離，似近實遠，就是最深的謎。
Ps. 有文獻裡面，寫繁體字是”until 1950”, 簡體字是’from 1950- present’，我跟老師抗議，我說繁體字我們還在用哩，又還沒消失！
兩岸角力過程中不斷拋棄所謂的包袱，但，贏得了權力，卻輸了文化，五千年的智慧如果因為政治而摧毀，那這場戰役，誰又是贏家？難道需要兩百年後，孩子們坐飛機到大英博物館上歷史課？
ps2.圖是我每天回宿舍的路上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