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散文和小說的混合體,是散文,也是小說;是傳統文學,也是科幻文學。
‧黃海‧
五十年才有一次聚首的小學同學會,相見時男男女女多是銀髮人
了,有縣長、法官、中小學老師、大學教授、商人、家庭主婦、醫生
、護士、公司職員,幾乎涵蓋了社會的各個層面,卻都已到待退或退
休之年,青青校樹的畢業歌聲,猶在耳畔迴響,童年時代校園裡的青
草味和歡聲笑語依稀可聞,一幕幕的光景在眼前與現實交映壘印……
時光魔術把每個人從青嫩年華帶到感傷的晚年,多數人已兒孫繞膝,
彷彿逝去的只是眨眼間的一笑,而昨天已了。一個童山濯濯的男生,
站在樹蔭下拿著麥克風唱歌,頭頂反射著即將西沈的夏日陽光,彷彿
每個人又回到小時侯的樣貌神態,每個心版成了連絡了兩個時代的感
光片,每個人都飄過同樣的念頭,五十年只是一剎那罷了,實在分不
清楚時間怎樣在人世進行幻化成長和衰老的魔術。
餘興節目是參觀超大型想像畫廊,它就坐落在都市的繁華地帶,一
座聳立雲霄的高塔式的建築,在那兒可以俯瞰整個大台北,進入永恆
,透視人生與宇宙的終極的祕境。
★
在想像畫廊裡,我們是旅者,探首窗外可以見到五彩霓虹在都市的
眾多樓房中眨眼閃耀,台北街上車如流水人如蟻,忙忙碌碌的情況和
過去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迴廊裡,掛著數不清的千篇一律的人臉
照片,都是以我為主角的攝影畫像,前一張與後一張,幾乎是一模一
樣,看不出任何差異,朋友,且慢感到單調無聊,處身在一個滿是複
製畫像的迴廊裡,如果我不告訴你真相的話,你無法明白時間軌跡的
奧祕。我把生命中每一天的自己外貌都製作成了畫像,貼在迴廊的牆
壁上,每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張畫像,閏年多了一張,它們都是真真實
實的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都留下了清楚的畫面印象──今天的我
與昨天的我,昨天的我與前天的我,前天的我與大前天的我……依次
排列,每一張畫面的外貌幾乎是完全相像的,無法分辨彼此的差異。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就像每一張幾乎不變的畫面,我們盯著掛
在牆壁上的每一張臉,逐漸加快速度移動視線,畫像上的臉貌變化也
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著,我前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的樣子,以至於
前一年兩年的樣子都出現了,不知不覺中,空間畫面已經變成了時光
隧道,不記得當初我是怎樣從兩鬢霜白、頂上微禿的老年人,變成雙
目烔亮,神采俊逸的美少年,所謂朝如青絲暮成雪,忽然時間反轉,
人生畫面倒轉,順著迴廊往下走,時間也在飛快的往後倒退,我也越
來越年輕,一年一年的倒退回去,我們終於走到孩提時代當初分手的
地方──也就是四十年前高唱驪歌的那年,於是,大家一起手牽著手
唱著青青校樹,萋萋芳草的歌,跌入童年時間的河流裡,想像與現實
交錯重疊,我們感到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恍惚和不可思議。
設計這趟旅遊,是對時間邏輯的玩笑與質疑,如果今天的我與昨天
的我是完全一樣的,那麼第一張《暮成雪》和最後一張《朝如青絲》
也必完全相似,現在的我與畫面中的人也必一樣青嫩俊俏,所有的人
也都沒有例外。最後,機器快速的倒轉畫面,回到我出生時的第一張
照片,我把它放大,成為立體三度空間的壯觀大畫面,甚至可以聽到
出生時的哇哇哭泣聲,站在畫面中沈思默想,依稀每個人多少有著難
以言宣的失落和傷懷。
初生的嬰兒消失不見了,所有的旅者都飄浮起來,進入隧道一般的
黑洞,恍惚是置身在母親的產道裡,模糊脆弱的人體,就在黑暗中一
個母親的子宮裡掙扎踼動著手腳,最後,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小小的
點,那就是最初的人形,我的來源,一如每個人的來源。
★
想像畫廊的身歷境超大畫面影像,呈現出開啟了的一個大窗子,眾
多旅者隨著鏡頭飄出窗外,以君臨萬有的視界感覺到有若置身天空自
由自在飄翔著,起初是熟悉的台北繁華街景,高樓大廈林立,摩托車
與汽車塞滿了每條道路,污染的廢氣蒸騰成一層薄薄的黑色雲霧,行
人像魚群在污濁的池水中游盪著,淡水河是台北的一條穢氣薰蒸的排
泄管道,兼作垃圾場,與台北光華亮麗外貌極大的不相稱,漸漸的,
在水晶耀眼與雷電交加中,天地變色,成排成列的樓房縮陷入地底,
烏煙瘴氣的都市景觀不見了,朦朧中出現眼前的是一片美麗澄明的大
湖,四周密密生長著蓬勃魁偉的樟樹,那圓錐狀的白色花朵在綠色野
地有如眾多耀亮的眼眸,在風裡閃動,清幽的湖面上有搖槳的船在碧
波裡盪著,眼前正是一幅熟悉的中國山水畫,湖的四周有原住民居住
著,過著打獵捕魚的生活,攜帶種子和農具的漢人,逐漸來到,在河
流沿岸墾荒種植,西方的船隊也從天連海海連天的那邊出現,逐漸駛
入大湖裡,天地悠悠,景像如幻,旅者與天地已經融為一體。
空中傳來宏鐘般如神祇般令人敬畏的解說:「一六三二年,西班牙
的船隻溯淡水河入台北漥地──當時台北還是個鹹水湖。而當漢人大
批移居台灣時,獨木舟仍然是很多湖泊河流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旅者心中悸動又感動,真能相信這一切僅僅是三百多年前的景象?
眾多的唏噓和心頭的撲撲之聲,有如野地裡噴出清泉的微響。來自住
洋房享冷氣開汽車的現代的旅者,如何能夠想像熙熙攘攘的台北,當
年曾是青山綠水的翡翠世界有如蓬萊仙境?獨釣寒江雪,孤舟簑笠翁
的情景?與現在的人煙稠密,連呼吸都感到要窒息的境遇,真是不可
同日而語。超大畫面呈現了台北曾經在一九六三年的葛樂里大颱風來
襲時,被水圍困成了水城的景象,在全市斷水斷電半癱瘓的狀態下,
還真的有獨木舟在街頭巷尾出現,兜售食品或日用品,兩種時空環境
的疊影,格外引起觀者的思古幽情。
眾多的旅者似天地間的遊魂,時間和空間已經沒有分際,人是被自
然揉捏在的一起的小個體,七情六慾只是自然冒出世界的泡沫或嘆息
。身在雲深不知處,美麗之島的蓊鬱山林和處處花海,奇幻迷人,到
處可以看到樟樹、紅檜、扁柏、相思樹、鐵杉、筆筒樹等構成的綠野
山巒,而草澤植物中,蘆葦、濱雀稗、盬汁草、舖地黍、白茅、白花
馬鞍藤、苦檻藍、姬草海桐…平常都市裡未嘗得見的,都一一呈現,
旅者幾乎可以聞到那種盤古開天以來的清鮮空氣。
旅者飛昇得更高更遠,視界更加遼闊,台灣與大陸之間的海峽景觀
倏忽呈現眼前,差不多一萬年前,海峽還曾是陸地,台灣與大陸隨時
可以互通,人和動物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間居住遷徒是很自由的,鏡頭
掃過的大地是一片清寧祥和,日出在遙遠寧謐的地平線上,青山草原
與雲霞共旖旎,生物與人只是大自然的點綴。旅者都在驚嘆,如果人
間還有什麼賞心悅目的事,經歷一次這樣壯麗旅遊就已足夠銘心刻骨
,真有幾輩子的話也忘不了的。
無形的時間與空間似水似霧似光一般化開了,光沫四散,旅者化身
為無數粒子,視野更開闊,置身太虛之中,目睹整個星球的形貌,地
球和月亮越來越小,甚至連太陽的光芒也只是個小小的圓盤,九大行
星早已隱去不見,太陽逐漸縮小,成為星光中的一點,壯麗璀燦的銀
河和星雲,有如天空中的耀亮的錦繡,即使光在太空中行走一年的距
離,都不足以做為此次旅行的計算尺度,一萬年、百萬年,只是宇宙
中剎那的微秒,人的一生甚至不如星星的一次爆炸眨眼。
終於,眾多的旅者以超越光速的粒子向宇宙最深沈遙遠的邊疆飛去
,差不多是一百五十億光年的遠處吧,那是一個幽暗神祕的隧道,出
口處有模糊的光暈在招引,如宏鐘似神祇的聲音在表白:「宇宙在誕
生時是個比基本粒子更小的超迷你宇宙,是個不可思議的原點。」
抵達宇宙的原點後,旅者恍然有所領悟,宇宙誕生與人的誕生竟然
不可思議的對應著,都是從神奇的原點開始的。老早有人在懷疑,人
只是重演宇宙的生和死罷了,許多瀕臨死亡的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在
欣快的漂浮狀態中看到隧道和光,逐漸向出口的方向漂浮。仔細追究
起來,大約人在死亡時,意識會飛快的回溯一生的經歷,甚至回到出
生的原點,就似嬰兒通過母胎的產道面,掙扎向外面有光的世界,一
如宇宙從太初超微小的密集原點爆炸,成為大霹靂火球,而太空中的
星球因為死亡而爆炸後,產生的原素灰和星際間的氣體雲,所含有的
鈣鐵等原素,正是製造人體骨骼和血液的主要成分,形成了人的皮膚
與神經,人的來源,竟然和宇宙有著神祕的關連,正是中國古來所謂
的天人相應。
★
時光分明是宇宙戲劇的主宰,畫廊的影像幕呈現的大窗口恢復現實
景觀,台北的繁華街景一如平日,是個聲音與色彩紛亂迷人的大染缸
,它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鹹水湖上,盤據著眾多的水泥叢林,隨時蒸
騰著煙霧和生產垃圾的城市怪獸。就是不明白,人間總要發生這麼多
的糾葛爭端,從總統到販夫走卒,從海峽這邊的彈丸小島到另一邊的
大陸中國?十幾億人就有十幾億個心靈,每一個心靈都似一個奇妙的
宇宙,卻總是在貪婪中爭競彼此吞噬占有,每個人腦都有一百四十億
個神經細胞,每天都要死亡三十萬個,直到軀體衰老,誰說這種情形
不像人間的爭戰和宇宙星球演化?
畫窗再度開啟,旅者要向未來出發,無數鑽石般的光芒,在眼前熠
亮,彷彿伸手隨時可以抓它一把送進口袋,倏忽一陣風捲殘雲,整個
星球已經盡收入目,一幅活生生的世界區域地圖已經攤開來在眼前慢
慢的展示轉動,突然可怕的覃狀雲在中東地區上升,廣大的油田在核
子爆炸中全部被掀翻了,火光沖天,就像千萬個太陽在天空燃燒,隨
後黑煙蔽空,即使在大白天也看不到大地之母的太陽,整個星球很快
的被可怕的黑雲所籠罩,所謂核子冬天促使地球提早進入冰河期,最
後連海洋也凍結了,地球成了一個冰星。
在冰雪的侵襲下,人類大量死亡,許多地方恢復了穴居生活,喜馬
拉雅山的雪人繁殖得特別快,甚至向人類學習語言,終於與人類雜居
在一起,台灣海峽結了冰,雪人就從大陸移居到台灣來,到了天氣變
得較暖時,雪人想要回去大陸探親了,雪人與人類成群結隊的跨過台
灣海峽前往對岸,人性與獸性在便又混雜成為新的人性,而對岸的族
類也大批的往南遷徒,甚至衝向太平洋尋找新的居住地。
另一個文明在浩劫後建立起來了,新人類在受創中學習宇宙宏觀的
法則,百多億個細胞的腦袋,進化到等同於銀河系千億個星體的數目
,變成頭腦發達碩大而四肢萎縮短小,與機器結合的金剛不壞之身,
發展出神祇般的智慧生命,每個人的心靈都像佛陀一般的仁慈,而包
納萬有。一位先知在觀察夜空星象時,發現一個形貌似嬰兒的銀河,
而不禁吶喊歡呼起來。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也許人類只是地球的過客,那麼地球
再過五十億年呢?相對於我們同學分別再相會的時間,是一億倍吧,
不多久,太陽成了一個「紅巨星」的大火球,面臨死亡開始膨脹,而
地球的大限也已經來到,地表的水分全部蒸發淨盡,生命消失,想像
今天所見到的蔚藍天空,都給紅色膨脹的太陽整個佔滿了,如果還有
人在地球,只消看到這幅景象就會恐怖得發狂。最後,地球連同水星
、金星捲入太陽裡面,成為太陽的一部分,算起來星球的壽命也不過
百億年罷了,和人壽的百歲同樣都有相同的極限。
搖籃中的嬰兒終究會長大,地球只是人類的搖籃,時間畫廊的旅者
想像著宇宙的終極,那必定是在無限遙遠的未來,但一定還是會來到
的遙遠未來。人是用星球的碎片所打造的,當智慧的生靈以星雲為臟
腑,粒子為神經,光能為血脈,星球為細胞,就是那惟恍惟惚,有物
混成的渾融狀態,變成人天合一了。那麼,在宇宙天人的最後結局呢
?就像某些人在死亡時幻見的光和隧道,想像畫廊終於映出了生命隨
著宇宙同朽的剎那──如果生命能夠與宇宙同朽的話──前面一縷微
光在招引,生命與宇宙的原形必須衝向那微光的盡頭才能得到答案,
終於衝向光的盡頭,依稀傳來一種莊嚴的天聲混合著人聲:「把這個
孩子拿掉了,真可惜。」原來我們活在一個被墮胎的宇宙裡,宇宙正
在等待著另一次懷胎出生。
-------本文入選九歌出版《八十三年散文選》,林鍚嘉編選
這篇文章是散文和小說的混合體,是散文,也是小說,是傳統文學,也是科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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