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生活環境(日治時期),與現今有了距離,提供我不少發揮的空間。我筆下的人物絕對不是活在那段歷史時期,活在我的小說中,是我想像的,大膽想的,有不少錯誤的聯想,但是人物也更有血肉。我要是活過那個時代,會寫得保守,甚至走安全路線。
~甘耀明 出自《殺鬼》
山林記憶猶新
假日的獅潭傳出陣陣低吼,重型機車像滾滾洪流一樣奔馳在台三線間,讓人很難接受平日人煙稀少的農村,竟然變成都市人的競技場!「已經跟我小時候很不一樣,很多景色都變了。」甘耀明語重心長地說。這裡是獅潭的尾端,再過去幾十公尺就是跟大湖、泰安以及通往苗栗市的快速道路接攘,老地名是「獅潭鄉竹木村陽儀坪」,現在竹林、農田大部分變成了草莓園,六歲後,雖然全家搬到苗栗市,老家附近還是甘耀明探險、抓螃蟹的好所在。
「這個畫面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臨暗(傍晚)時節,祖父帶我一起去河壩抓毛蟹,行過石頭、漂流木,石頭旁邊都是沙蔗(甜根子草),祖父教我放一種毛蟹爬得進去,卻爬不出來的笱仔(一種專門用來抓魚蝦的簍子),就可以等著毛蟹上門了。」甘耀明一面畫著探險地圖,一面講述小時候鮮明的回憶:「螃蟹多到一個晚上要起來倒三次!這麼多螃蟹拼命往上爬,腳刮大醃缸的聲音, 至今都難以忘懷。」
童年生活印象
在甘耀明小說裡數次出現的「關牛窩」,其實就是童年生活的縮影,「窩」是山凹,他指著老家旁的南衡宮、幾座伯公廟(土地公廟)、對面的弘法院(註2)以及院後的隘口,有一條“黃肉崠古道”(註3),全都是他的勢力範圍。因為是散村聚落,天一黑便覷無人聲,大人為了警告小孩不能太晚回家,如果在山裡玩,就說有魍神;如果在河邊玩,就說有水鬼、鱸鰻會上來抓人的故事,無形中累積了許多鄉野傳奇的山林經驗,其實背後的意義是對於大自然的敬重。
對於人的觀察也是從老家展開,「像是衣服破破爛爛,身上掛了一堆很多鍋碗瓢盆的“顛金仔”,“顛”就是精神狀態不穩定,“金”就是他的名字有個金字,沒有傷害性的乞食(乞丐),真的就是討食物吃,不是討錢。髒了就在附近河壩洗澡,累了就倒在伯公廟呼呼大睡。有一次趁他睡覺不注意,打呼很大聲,還偷拔他的鼻毛,這件事後來也被我寫進小說裡。」甘耀明笑著說。
落線牯寫文章
時間拉到小學三年級,老師要求回家寫一篇作文,當時甘耀明不想寫(事實上是懶得寫),也不想告訴父親,所以乾脆抄作文範本。等到老師批改好要發還給全班時,老師突然說:「各位同學,這次班上有一位同學寫得非常好,你們知道是誰嗎?就是甘耀明!」同學如雷的掌聲更讓汗水直冒、如坐針氈的甘耀明不知所措,「因為不是我寫的啊!」
又有一次是小學四年級,看到老師出的題目之後,覺得很難,不會寫,所以回家一直哭,父親看了就幫他寫在日曆紙後面,在叫他抄在作文本上。到了國、高中還是愛玩,但是不小心進入升學班,隔壁的鄰居紛紛搬家,少了玩伴,只好專心唸書。
寫作方向定型
到了東海大學中文系,對於文學越來越有興趣,各式體裁都嘗試過,甚至創辦「距離」月刊,在東海商圈發行的文學刊物,「算是一段磨筆期吧!」。
大學故意讀了五年,最後一年參加頑石劇場,並有意攻讀北藝大的「劇本創作組」。這一年他瘋狂地寫劇本、演戲、當副導演,當時真的覺得有一種熱情、一種癮,對戲劇著迷,把創作方向偏離小說的軌道,但是後來沒考上就去當兵,人生重新洗牌。退伍後,覺得要有社會經歷,找了地方記者的工作,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發現「原來每天經過的地方,居然有這麼有趣的事情!」
在全人中學當老師期間,徜徉在被自然環繞的校區,單純地閱讀、反芻和創作,重新看待過去的教育方式,反而是學生帶給他更多收穫。甘耀明說,人就是要創作,後來選擇「寫小說」成為主要說故事的方式,好處就是可以融合各種體裁,隱藏自己的情緒,很安全,但表達更為直接。
突破寫作之路
2002年,甘耀明30歲,寫完短篇小說〈真正的魚〉之後,感覺任督二脈通暢不已,那年獲得三個重要的獎項:聯合文學新人獎的〈聖旨嘴〉、聯合報文學獎的〈伯公討妾〉和寶島文學獎的〈神秘列車〉。這幾篇融合傳統習俗,極富地方色彩,又不失清新語味的鄉土小說,成為甘耀明得以盡情發揮的天地,同年並遇到文壇前輩袁哲生,既非客家人,卻是第一個稱讚他用母語寫作的人,讓他又驚又喜。
「這一代可以離土地更近,同樣也離都市更近,我們對都市文化駕輕就熟,但是對於鄉土小說,這些人親土親的故事,必須回溯到生活中取材,回到多年的文化浸潤。」得了幾個知名的文學獎之後,甘耀明覺得已是曝光率尾端,緊接著太多地方文學獎出現,反而削弱注意力,是不是應該要開拓小說寫法的另一條路?
同時他也思考著,父親是公務員,客家意識強烈,祖母的要求更為嚴格,家裡是講海豐客家話,絕不能講四縣客家話,母親是嫁來客家庄的閩南人,但甘耀明覺得不管閩南或客家文化都沒有太大落差,原住民和客家也有很多交流,對於歷史的定義,很多是模糊的,在多族群裡打滾可以寫些什麼?可以找回哪些珍貴的東西?甘耀明像是在團團迷霧中理出一條回家的路,尤其是用“客語”寫小說,是條自由學習的路。
重新解讀歷史
七月出版的《殺鬼》被中國時報譽為「年度最有創意的小說」,文學評論家李奭學曾讚譽甘耀明是小說界的「千面寫手」,甘耀明卻說,其實小時候很笨拙,兩歲還不太會說話,祖父一看到他就叫他「老實伯」,走上寫作之路後,才慢慢開竅。
《殺鬼》剛開始用客語書寫,甘耀明用「心情複雜」來形容,在結構、情節、語言都有轉不開之處,同時發現自己得了淋巴腫瘤,生命中第一次專心面對身體的關卡和書寫的關卡。「因為拿給客家人看,沒有人說你客語用得很好,為了易讀,採取半音半義的方式書寫,像出版社把“好孔”改成“好康”,後來覺得只要容易傳遞背後的精神便足矣。」在這本充滿「人與力量」的故事中,讀者看見的不只是魔幻寫實小說(註4),也是作者的一趟奇蹟之旅。
他認為即使是翻譯小說,一般讀者已經習慣符合市場需求的「流利翻譯」,殊不知可能失去方言的精髓,失去原本語言的特殊性。所以他用“想像”還原“歷史”和“政治”,並用很多粗體字代表那個時代耳熟能詳的專用語,像是“爆擊”(轟炸)、“疏開”(疏散)等等。
如果要用純熟的客語來寫作,意義到底在哪裡?他想了想:「應該是以客家的精神為主軸,而不是客家沙文主義作祟,同時要兼顧語言背後,符合藝術意境的書寫!」對讀者來說,看到的雖然是古老的用語,卻是一種新的想像,新的文字。對於歷史和鄉野傳奇之間的差別,則認為是一種重新學習的過程,比如說“老兵”不是只有外省族群,還有台籍日本兵,〈足兼〉過這段歷史,不是用歷史學家的角度,是用收割者的多元角度來重新詮釋。
接續希望夢想
當甘耀明聊著六歲以後的家在苗栗市文化中心附近,當時還有很多農田,中秋節賞月還能遇見明明滅滅的秋螢,如今早已不復見;當時鐵路局的排水溝裡滿滿的魚,現在卻是滿滿的油……。」這一代還有什麼夢想和希望可以交給閃著晶亮雙眸的下一代?
『天藍得能刮花眼膜,那種顏色好像宇宙和時間盡頭的熾熱反光呀!尾崎便問:「一百年後的天空一樣是藍色的嗎?」……一百年後的河有水嗎?一百年後的風有顏色嗎?一百年後的人會笑嗎?一百年後的月亮會變紅嗎?……「一百年後,我相信天還是藍的,而且更藍。」帕說。』
~《殺鬼》
也許在小說裡可以得到一些解答。
註2:弘法院是一座佛教禪院,原為清朝末年竹木村地方拓墾大戶劉緝光的故宅,後來改建成佛院,民國六十七(1978)年興建「仁愛之家」,作為收容貧苦無依老人頤養天年之所,為寺廟慈善事業立下良好的典範。
註3:黃肉崠古道的由來是因為附近有很多肖楠,客語叫做“黃肉”,其心材是黃色而得名。
註4: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馬奎斯,其《百年孤寂》可說是魔幻寫實小說的代表作,拉丁美州本具有濃烈的文化傳說,長久以來,又是西方的殖民地,因此馬奎斯在小說中融合幻想、虛構、荒誕,看似脫離現實,其實更貼近現實;又如中國的《聊齋誌異》,真正精彩之處其實是諷喻現實社會的種種怪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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