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群從故鄉出走,遷移到台北居住的客家女性,在過了半輩子隱藏族群身份的日子後,打開多年來深藏內心的包袱,與所有族群一同分享她們的生命故事,歡喜扮戲團台灣告白【六】,平靜但堅定地說出來,「我們在這裡。」
主文
一個陽光的午後,循著地址來到「歡喜扮戲團」排練室,那是一處位在台北士林的2 樓公寓住家,寬敞的木頭地板,10多位剛從德國公演回來的劇團成員,正為了即將在台北的演出做排練,悠揚的樂聲伴隨高亢的吟唱,演員們正在排練最後一幕。這群年紀和我們的媽媽、阿媽相仿的演員們,在音樂營造的氣氛下,以略顯生疏的動作,緩緩解開肩上的藍色包袱,捧在手上,然後緩緩打開,一場令人震撼的結尾戲,就從訴說多年來深藏在包袱內的秘密開始。
「我介(的)包袱裡背(裡面),放介係我撈(和)我爸唯一一張共下(一起)拍介相片,我一生人最感謝介,就係我爸無撈我送分別人!」阿媽用客家母語,訴說自己的遭遇,她的幾個姊姊都送人當養女,幸好父親堅持把她留下來,才沒有被阿公送走,邊講眼珠裡邊滾著淚水。
「我介包袱係空介,當年我離開屋下(家),麼介(什麼)都無帶走,現下(現在)我有自家(自己)介屋,自家介細人仔(小孩)。」這是春秋包袱裡的秘密,自小生長在偏遠的苗栗縣獅潭鄉,一個貧窮、沒有發展、人口嚴重老化的客家庄,年輕人要有前途,只有選擇離鄉。
惠美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在重男輕女的客家庄,惠美有幸唸到大學,實在難得,回想起當年考上私立的輔仁,父親到處籌錢,惠美永遠記得從父親手上接過這筆錢的那一刻。「現在我在公家機關服務,每個月的薪水隨便都比那筆錢多太多,但是怎麼也比不上那筆錢的重量。」惠美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父親告訴她的:「種田曬腳板沒出息,以後一定要拿筆!」
童年及少女時的記憶不斷湧現,故鄉給她們的印象是貧窮、蕃薯簽、送養女兒、做不完的田事,不願認命的人,就會被親友指點或唾棄,最後只能選擇出走。然而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來到陌生的台北市,卻又是另一場惡夢的開始。這群客家人隱藏自己的族群身份,來到都市求學或謀生,為的是開創一片天地,如今她們各自有家庭及事業,但回想起當年剛到台北的情況,每個人都有滿腹辛酸。
「剛到台北的時候,真的很不習慣台北的天氣!」老家住高雄美濃溪埔寮的菊英,嫁給外省老公後,帶著小孩一同到台北發展,想起第一次在台北過冬,又濕又冷,彷彿永無天日。「那時候先生的收入不穩定,還有兩個小孩要帶,只能找在家做的工作來做。」為了負擔家計,菊英後面揹著一個小的,手上牽著一個大的,每天在社區附近的小公園打轉,希望能找一些裁縫在家裡做。
菊英到處找店家問,得到的回應都相當冷漠,「好在碰到一家剛好也是客家人,老闆娘很熱心,分我一點做,就這樣開始愈做愈多。」老闆娘慷慨答應,還拿糖果給小孩吃,讓菊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就這樣,菊英靠著一把剪刀,撐起家裡的經濟重擔,一直到現在,菊英還在做裁縫,包括這次演出的戲服,全都是菊英的傑作。
另一位團員春秋,當年好不容易逃離貧窮的獅潭,來到台北時從小妹開始做起,但族群的標籤讓她產生自卑感,「以前我一直不敢講客家話,怕會被人家瞧不起。」嫁給福佬人的春秋說,在台北住那麼久,很少和客家人接觸,直到去年參加劇團的訓練,才真正確認自己的族群認同,
從客家庄到台北都會討生活,這群客家女性的心情告白,成為歡喜扮戲團第六部作品的內容,這次是歡喜扮戲團首次嘗試以客家話發音,也是台灣現代劇場首次以客家女性的生命故事為題材演出。從去年9月開始,這些南腔北調的客家媽媽們,因緣際會在此相遇,開始接受導演彭雅玲的劇場訓練。
首先,彭雅玲讓這些生疏的媽媽們開始講自己的故事,「這是個相當有趣的過程,當蕉妹講到自己被收養的遭遇,大家就開始講起來,有些人不是自己的媽媽是養女,就是阿姨、姑姑、嬸嬸是養女,後來大家發現,原來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經驗。」就這樣,大家從分享故事當中,逐漸發現共同的經驗。在300多個故事中,彭雅玲最後挑出5個,每個故事都代表客家女性的集體宿命。雖然已經演了好幾次,但是對這些媽媽們來說,每次演出就像再次掀開血淋淋的傷口,尤其接著要在台灣演出,還有媽媽跑來問導演,「可不可以不要演?我怕我無法承受!」
另一個讓人深深感動的,是這群媽媽們吟唱客家山歌,以即興的歌詞抒發內心的情感。「我覺得山歌是客家族群最有特色的東西,甚至不需要歌詞,就可以隨性地唱。」彭雅玲將媽媽吟唱客家山歌穿插在戲裡面,加上客家音樂創作者顏志文的配樂,為整齣戲增添不少生命力及感染力,連德國的觀眾都相當好奇,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音樂。不過您恐怕很難想像,這群媽媽當中,有很多人在這之前從來不曾唱過山歌,也不知道山歌是什麼。
這群客家女人的生命告白,不只是她們個人的心情,更是許許多多年少時離開故鄉,來到台北打拼、討生活的客家人共同的心情,她們在家族中沒有地位、受到不平等待遇,甚至莫名其妙地被責罵,只因為她們不是男生。來到臺北,她們被迫變成隱形人,一手撐起一片天,默默承受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
不過彭雅玲強調,「就像一位德國導演說的,這齣戲不是控訴,也沒有悲情,而是和平地說,『我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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