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 這一切似乎都不會改變， 只有人逐漸消失在風景當中。 ─吉本芭娜娜《蜜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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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從隔壁的鋼琴聲開始的。

我現在住的是一棟舊公寓，就是位在市郊租金便宜的那種。我的房間裡有一扇窗戶，望出去，映入眼簾的不是山林綠野蔚藍海洋等美景，而是相距約一米的另一棟老公寓。而我的窗，正對著另一扇窗。

我的窗前，常傳來對家小朋友練鋼琴的聲音。剛開始聽到我還很得意，幻想自己遷入了嫻雅的高級社區，整個人都貴氣起來。但日子一久，才發現那不帶感情敷衍虛應的琴聲非但難聽，還很擾民，讓我在房裡無法專心做事情，漸漸，我的窗成為了我的夢靨。有時候，他一個音階彈不順或者偷懶休息太久，後方就有媽媽高八度的罵聲殺出：「你在彈什麼東西啊，要我生氣是不是？」

我不禁憶起小時候，自己坐在鋼琴上和樂譜對戰的時刻。那時候覺得練琴如苦海，每天都巴望爸媽回頭是岸，別再逼我學了。彈出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樂句，都暗藏心不甘情不願的地獄火苗，當年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我，處境艱難，既不能和爸媽撕破臉正面衝突，又不能堂而皇之發動不合作運動，只好精神渙散地邊練邊罵，邊練邊被罵，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

鋼琴彈不好，是一定要罵的。

跟鋼琴有關的罵，分為兩種：一種是父母罵小孩「恨鐵不成鋼」；另一種是小孩罵鋼琴「沒事找事」。

小時候學琴非我所願，常在練習的時候意興闌珊賭氣亂彈，該快的時候偏要慢，該漸強的地方就漸弱，如此叛逆的行徑，無疑是引火自焚，惹來媽媽一次又一次大發雷霆的臭罵。不過，只要一想到因為練琴，而失去許多和同學出去打電動看漫畫的機會，還因此被貼上學「女人的玩意」很「娘娘腔」而遭拒於男生團體之外，就感到內心不平，於是，彈不好被罵的時候也更抬頭挺胸理直氣壯，好像自己多舛的命運，都是那一架鋼琴害的！

隔壁的小朋友一定也罵過他們家鋼琴，我猜想他也有他的委屈。

罵鋼琴，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你通常只能選擇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罵，而且是偷偷在心裡進行，就算真的破口大罵，慷慨激昂，它也只是站在那裡無動於衷，最慘的是，罵完以後，還得乖乖爬上去練習，在人前維持關係和睦的假象。

長大後才明白，無辜的不只有自己。我想，害人挨罵絕非鋼琴的本性，對於小朋友每次掀開琴蓋時，對它放射出的陣陣怨念，它一定也委屈無比，大家都一樣身不由己，相煎何太急？

只是現在，每當隔壁又傳來索命琴聲，我除了趕緊跑去關上窗戶，或者奪門而逃之外，心裡只能竊罵「你這死孩子為什麼要這樣折煞鄰居的耳朵哪」！

這大抵是在人口稠密的都市居住中，勢必存在的第三種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