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雪泥的話,乖乖穿過食物的混合瘴氣,奮力把大腿提高踩著樓梯到達補習班教室。小兔和她的養樂多並沒有準時出現在老地方,使我一時迷失座標,不知該坐哪裡比較好。
我有時候不習慣沒有安排,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想是因為過慣了被我媽左右的日子,十幾年來她都握著模型玩具那樣的搖控器,指揮我前進後退。當她發現力不從心的時候,就把我送進現在的學校,讓別人代替她看守我。
雪泥常說,這表示我是株溫室花朵,沒辦法過野外求生的生活。某種程度來說是真的,因為懦弱確實經常跳出來,像塊巨大的麻薯黏住我的手腳,我無法抗辯。因此我潛意識排拒去看二輪電影,沒有劃位的隨便,讓人很難決定該坐哪裡才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我又痛恨被掐在別人掌心,轉身都不能的拘禁。就是這樣不好玩的矛盾,偶爾會害我很想撞牆。問題是撞牆也還是矛跟盾對立,甚至可能因為撞昏頭,變成很多支矛和盾的視覺混亂,所以我到現在都只是用拳頭搥牆壁,沒有笨到真的撞上去。
第一節課小兔沒有現身,我下課去買珍奶的時候,瞥見她跟一個女生在麥當勞的玻璃裡面,肩並肩,盯著各自眼前的重量杯吸管沉默坐著。
那個女生穿著袖口能擠進四條手臂的黑色大T恤,前額旁分的頭髮垂下來,剛好是能戳進眼睛的長度,耳朵邊的頭髮卻削到見青色頭皮,明顯是個T。長相有點眼熟,如果不是在電視廣告出現過,就八成又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我躲在寫滿資優生名字的大柱子邊,觀察了一下她們的舉動。她們一動也不動,像兩個櫥窗展示假人。就在我看過手錶,發現第二節上課時間逼近的時候,小兔站了起來,居高臨下跟那個T說了些什麼,就端起托盤朝紅色的門邊走過來。
我隱身在大柱子靠馬路的一邊,看著小兔走進補習班大門,瞥了一眼還留在原地咬吸管發呆的T,就循著小兔的路線回去補習班冷氣團裡。
我在寒冷的空間裡,尋找小兔的身影,像個打算在雪地裡獵捕兔子的人。搜查到她的蹤跡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抓起包包換到她身後的座位。
她跟那天一樣,沒有回頭,但是趁大家逃難般收拾東西準備放學時,遞給我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一隻大眼睛的肥企鵝圖案,旁邊有個很庸俗的藍色四方印章框痕,寫著某香水專賣店酬賓促銷字樣和地址、電話,大概是這附近某條街的工讀生硬塞給她的紙片。
明信片背面一大片空白,她只在右下角用細小的字寫著:「對不起,我現在很亂,沒有辦法談感情問題」。
她很亂?是什麼人、什麼事攪亂她的心思。是因為剛才在麥當勞那個T嗎?是她把小兔的耳朵提起來,害她在半空中踢腿掙扎嗎?
我從明信片所挖掘的思索洞穴爬出來,眼睛已經追不上小兔的背影,她那抵擋寒冷空調的白色薄襯衫,隱沒沉入一堆雜色的衣物裡。
我把明信片像證物那樣收好,雖然沒什麼重要,而且正面的肥企鵝圖案也不好看。但至少證明我曾經提起勇氣,問一個女生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值得將來拿出來跟兒女炫耀。
至於被拒絕往來我沒有太多想法,事情本來就該往這一邊傾斜,才是正常合理。我並不是苦苦暗戀了她三年才開口,而是在自己都沒料到的情緒化作祟下,神智不清地被惡魔誘引,借用它有倒勾利爪和褐色皮毛的手指,寫下那張邪惡的紙條。
整件事情就像張心靈寫真照片般不對勁。原本和諧的人際關係裡,硬插上一張不該出現的鬼臉。它自以為帥氣地幽幽擺出猙獰笑臉,自然的空氣律動立刻被凍結隔擾,天空蒙上受詛咒的陰影而變得灰綠。
我和小兔的朋友情誼被詛咒了,都是因為這張鬼臉,不,那張鬼紙條的介入。
我該怎麼做她才願意讓我重新擠進去朋友圈圈裡?
要花多少時間,她才肯羞澀地再次問我:「妳有沒有帶衛生棉?可不可以借我?」。我不希望她去跟別人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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