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跟李叔叔碰面的機會突然多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即將當我的繼父,所以我媽愛把我們像火鍋料一樣擺在同一鍋水裡,期待我們變成沸騰的一家人。
我一點都不想躺在混水裡被燙熟,誰要跟他當一家人。我寧可繼續冷凍結霜的狀態,像塊芋頭或黏成一排的蝦餃,也不願跳進去中間隨著她們的眉來眼去起舞。
我想起雪泥說過,如果有男生跟小兔示好,我應該會不爽。這狀況還遙遠、未知,暫不可考。畢竟我仍然搞不清會多看她兩三眼的原因,是同情、友情或愛情。
倒是我心裡很清楚,當我媽身邊有男人時,我會被怨憤的氣息充滿,臉上的表情也會類似豬血糕般不好看。
雖然我討厭我媽,但不可否認,在這個大到一邊下雪一邊出太陽的世界,跟我血脈相連的只有她了。這就像我討厭補習班,卻又無處可去的該死矛盾。
而她即使對我再失望、再不滿意,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不能退無處換。但是很殘酷的,在我們的關係中,她還是比較佔上風。因為我媽仍然有能力再造出個任她擺佈的女兒來,如果遇見一個她中意的男人的話。一點不難。
所以我怨恨這不公平的立足點,不喜歡分掉自己僅有的東西。如果我擁有很多,雙手捧起會攏不穩掉落的豐盛,才不稀罕我媽。
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李叔叔來了,搜括走我可憐兮兮的剩餘。我變成一個沒人在乎的游魂了,急需要找一個宿主,一個足以對抗我媽又讓她頭痛,如魚刺哽到的不舒服重量。
我是在這樣迫切的時機,把那張紙條夾在小兔的數學習題本的58頁。
「可以借我看一下第七題怎麼寫嗎?」我輕拍她的肩膀這樣說。
「我也不知道寫得對不對……」她滿懷羞赧,毫無警覺,轉身遞給我橘色本子。我把角落有一個水滴人的紙條對摺,擋住好幾個數學題目和解答,緊貼著擺進借來的本子,再還給她。
接下來的時間好像突然跛腳,走得很慢,比讓人打瞌睡的電影欣賞會還難熬。我確定小兔看過那張紙條,因為她得在下課前把題目解答完,所以絕對要翻開那一頁。
從她身後能看見那枝0.38的藍色筆蓋不斷點頭,我幾次以為,她下一個瞬間就會把填上答案的紙條放回我桌上。但是一直到放學她都沒有回頭。
我開始懷疑剛才那一幕只是腦中的幻想,我只是想這麼做,並沒有真的把紙條夾進她的本子裡。
我追著她的身影擠進客滿的電梯,想問她紙條到哪裡去了。她只是低著頭,盯著被人堆淹沒根本看不見的粉藍色帆布鞋。在她眼裡我似乎溶解了,連個模糊的鬼影子都見不到,所以她不必微笑跟我打招乎或說再見。
在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時,我被趕著出去的男生踩了一腳,突然想起58頁不是個好數字。5+8=13,13是一個受詛咒的劫數,連耶穌都被剋死了。
不管如何,我搞砸了,就是這麼回事。一刀劃下成兩半,沒什麼好說的了。誰叫我沒學過也不事先練習幾遍,就衝上前,自以為勇敢。
雪泥安慰我:「接受告白是一件大事,哪有人能夠立刻回答,總得要花幾天時間思考、掙扎嘛!」
「已經快一個禮拜了,今天晚上又要去補習班補課,我沒臉見她」
「妳又沒做什麼壞事,怕什麼?跟喜歡的人表白又不犯法,不過這樣是有點小尷尬……」
「不要說了,煩死了,我連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她都還搞不清楚,我一定是瘋了,幹嘛要把那張紙條夾在她本子裡。我是白癡笨蛋烏龜螞蟻蟑螂蛋…」我把垂在頸子的頭髮向上抓起,抱著腦袋猛甩。甩著甩著,就像刮刮樂退去的銀色,我媽的臉就跑了出來。
對,都是我媽害的,如果不是她預謀拋棄我,我怎麼會一時衝動寫那張紙條。
「什麼東西啊妳,還蟑螂蛋咧,不要跟我提起小強,我剛才在放掃把的地方看到一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妳說我要不要再寫張紙條,叫她不要覺得為難,我們只要繼續當朋友就好」
「那妳乾脆說那只是開玩笑,數學題目太無聊所引發的腦神經脫節行為,直接裝死不是更好」雪泥顯然覺得那樣做於事無補,所以露出不以為然時的習慣性揶揄。
我知道事情已經發生,否認或企圖硬ㄠ,只是越描越黑,可是我又能怎麼辦?上補習班就像看電影台重播N百次的電影,數額頭有幾顆痘子都還有意思一點。如果連坐在小兔後面數她有幾根雜色頭髮的消遣都失去,那我真是一點爬樓梯的動力都沒了,補習班在九樓耶,可不是能隨便克服的心理障礙。
「翹課算了,反正我媽應該沒空打電話查勤」
「不行,至少今天妳一定要去上課」
「為什麼?」
「妳傳了那種紙條,然後下一堂課就消失了,小兔會怎麼想?她會覺得是因為她沒有答應跟妳交往,所以妳難過到不想上課,都是她的錯」
「可是她這幾天都躲著我,她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傷人嗎?」我有些發怒,因為雪泥這傢伙竟然不站在我這一邊,光替小兔講話。
「她也許正在心靈交戰,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妳啊!是妳自己起的頭,要傳那種紙條給人家,把好好的關係攪得一團亂,當然要負比較多的責任啊?」
「妳不要一直說『那種紙條』好不好?我也沒寫什麼很過份的內容啊!妳這樣講好像我做了什麼猥褻她的行為」
「妳是沒對她怎樣,但是對女生來說,另一個女生傳來的紙條寫著『我可以喜歡妳嗎?可以的話請在(Yes)那裡打勾』是多大的衝擊妳知道嗎?雖然小兔曾經跟毛呆在一起過,可是不代表任何一個女生跟她告白都理所當然,她不會被嚇到」。
我啞口無言,被雪泥象腿一樣的正義殺氣壓倒,起不來。
對著什麼時候落下雨點都不稀奇的天空,我戲劇性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自找的……」語調喃喃,充滿懺悔和無力說著。
每當我讓氣餒或軟弱的陰影飄上臉,雪泥就會削圓尖銳的真理,不再提醒一切是我活該倒楣,反過來安慰我事情沒那麼糟。現在也是。
雪泥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有閃亮包裝紙的水果糖:「給你」。我收下在圍牆內的可貴零食,暗自高興搏取同情的詭計得逞。
我沒有高貴的靈魂,偶爾竊攫別人的豐富情感,以此為食活下去。我不懷疑雪泥知道我的惡劣,她很聰明,她是我真實存在的朋友,所以給我糖果,而不是跟我說:「事情總會過去,時間會沖淡一切」那樣虛無飄渺的屁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