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溫哥華,如果不去落磯山脈走一遭的話,其實是很對不起加拿大這個國家的,她擁有那麼壯麗的山河,而稀少的人煙,無形中又突顯了這一片遼闊土地的神祕感。
如果不去走走,當然沒人怪你,只是,身為北美華人第二多的城市,溫哥華,在華人看來,似乎不會太起眼。你走到列治文(Richmond),會彷如身處在放大的香港,逛一趟downtown的唐人街,跟走在台北的迪化街也沒什麼兩樣,都是南北貨的集散地。
但,如果你來溫哥華,只是為看一看故鄉也有的東西,就夠了嗎?
真的就夠了嗎?
那麼,請讓我帶你東出一號公路,往亞伯塔省方向,目標且放在知名的旅遊重鎮──班夫。先收束瞎拚的心情、及與小販神勇殺價的氣勢,小心地、恭敬地,慢慢前去。
■橫越落磯山
如果說加拿大因落磯山而貴,可能有不少人覺得不可思議,畢竟,一個國家的貧富與否,多半我們還是寧願相信取決於其人民的勤怠與否,與天然資源縱使有關,恐怕也不那麼緊密;但,若說因落磯山,才有了今天的加拿大,應該不算誇張。
當年,因了這連綿山脈的屏擋,而使得加拿大的開發受到了不少阻礙,從東部運物資到西部,勢必得繞道美國北部,才能到達今天溫哥華所在的太平洋岸,無論從經濟上或時間上做考量都是很不划算的事,因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少人希望能在縱貫的群山間找到一條溝通兩邊的道路。靠落磯山脈從東進的入口,羅傑士通道(Rodgers Pass)就是這樣來的。羅傑士爵士答應當時的加拿大總督進行在山脈裡尋找東西相通的路時,唯一要求的報酬就是: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今天的一號公路(接通卑詩省與亞伯塔省,主線貫穿落磯山脈。)處處可見先人為後世造福的遺跡。例如為防止雪崩造成車輛無處可避所興建的隧道,還有一些「砲台」,這些「砲台」沿路可見,目的是在雪季漫長時,轟擊山上積滿的雪塊,不讓它有機會在累積到一定重量時,一高興就落下來,讓人車來個措手不及。
加拿大是個很重視環境保護與動物保育的國家,如果公路經過森林,「可能」有珍奇動物出沒的地方,公路兩旁便會見到「欄杆」,那「欄杆」據說花了加拿大納稅人兩百萬加幣,就是為了防止動物不小心跑到公路上而發生「車禍」所建。有時你還可以看見「天橋」,橫跨公路兩邊,那「天橋」不是給人走的,是要讓一些動物從公路這頭方便橫越到公路那頭而設。我們走一號公路時,正是冬天大雪紛飛時,無緣看到動物們在上面來來去去,很難判斷動物是否真的因那天橋而受惠,或者說,動物們是否知道那是人類對他們善意的安排,不過,看在我們這些來自台灣的遊客眼裡,確實是頗為新鮮的。
除了一號公路之外,橫貫落磯山的交通路線,還有太平洋鐵路,這條鐵路西起溫哥華,東至多倫多,有幾段路程,火車會遠遠陪著我們,行走於山谷間,有時候,它沒入隧道裡,有時候,是我們鑽進了大雪覆蓋的山洞,又有時候,我們不知在哪裡碰頭了,於是,再攜手走他一段;但,在百多年前,由太平洋鐵路公司興建的這條東西橫貫鐵路,看在華人眼裡,卻是別有一番滋味的,因為,它當年徵用了相當多的華工,由於崇山峻嶺的阻隔,負責建修的洋人主管,在開山挖隧道這些危險工事方面,也大量啟用華工,台灣俗話講的「別人的兒子死未了」,在當年這些洋人身上,實踐得最是具體而微,一項數據不斷被華人導遊耐心地背誦著:這條太平洋鐵路,平均每一公里,就埋葬了一名華工的血肉之軀、一段艱辛的移民路,與一長列等待他回去的家族名單……
今天在看到火車行走於山腰水旁時,異常幽雅的姿態,總也令我有不勝唏噓之感,我依稀看到千百個老靈魂,在陌生的吆喝中,疑懼地走近放置炸藥包的地點,當引線一燃,兩三秒內,千萬噸的石塊滿天如血雨般落下……
而呻吟聲在寒意的追趕下,無處可去,只能在山谷間流浪著,年復一年,至今仍清晰可辨!
從東方來到西方,有時候總得面對這樣令人深感矛盾的情結:我們走在這樣安靜美麗的公路,凝望那些火車像毛蟲般蠕動在落磯山下,心中會不由得感謝先人的努力,但一想到,其中又有不少是來自我們熟悉的那塊土地,而他們當時的卑微又讓他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那時,心中就會掀起一陣悸動!
這些悸動,終於在飛鷹坳(Eagle Pass),當太平洋鐵路從東從西,在此接駁上,而扎下了最後一根釘時,才跟著被穩穩地敲進雪地裡。
折騰了我許久!
■甘露市(Kamloops)與基隆拿(Kelowna)
說是落磯山脈,其實並不都是山巒起伏,有時也會碰到兩座山或多座山蜿蜒來到一個可以幽會的地方,但想念許久,見了面卻又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於是他們就遠遠地對立著,空出了中間一塊稍稍開闊的平原地,早年的拓荒者來此,看準了可以在這裡安身立命,於是,便形成了聚落,人口一多,就形成了小城市。
甘露市與基隆拿市所處的地理位置,就有這樣的況味。當男山與女丘遲遲不肯擁抱時,兩座小城就像討厭的媒婆般夾在中間:「哎!你們再這樣『餓鬼假細意』(台語),好,老娘我就在這裡住下來了,看你們小倆口能『忍』到幾時?」
於是甘露市與基隆拿市就有了共同的特色,都成了群山峰巒的見證人。只要你在市中心,一抬頭,都可以輕易看到那些山害羞的模樣。
甘露市有個來自台灣的製藥廠所經營的粉光蔘(另外兩個我們比較熟知的俗名是『西洋蔘』與『花旗蔘』。)工廠,由於人蔘生長的氣候條件極為複雜,它需要在夏天炎熱乾燥、又不能見陽光、冬天有雪、卻又不能下雨……種種的情況下,經數年,才能長成可以採收的人蔘,因此,可想而知的是,當初這家製藥公司在選擇種植粉光蔘的土壤時,必然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追追,才找到卑詩省的甘露市這裡。這裡的確是氣候宜「蔘」,我們去的時候,差不多是在零下一度,據說,甘露市這裡在夏天,氣溫也多維持在零度以上一、二十度,果然極適宜人蔘的養成。
甘露市的人蔘如此嬌嫩,另一個落磯山脈的「媒婆」,基隆拿,也有一樣產品,嬌嫩不輸給粉光蔘,那是用來釀冰酒的葡萄。
這家冰酒廠,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夏丘莊園(Summerhill estate winery),位在基隆拿很有名的湖──OK湖(全名叫Okanagan)旁,景色頗為醉人,尤其一進莊園,遠遠就見到一瓶葡萄酒直往杯裡猛倒的雕塑,讓遊人光是用眼睛看,就像喝了一大杯紅葡萄酒那般,不好好地打它一陣酒嗝不舒服。
在基隆拿還有很多家冰酒廠,當然跟這裡生產葡萄有關(很像我的故鄉,也是以盛產葡萄出名的后里),不過,這裡用來主釀冰酒用的葡萄是白葡萄,據夏丘莊園酒廠解說員的說法,這種白葡萄與其它釀葡萄酒的葡萄不同之處,是它採收的時間,必須在零下五度的低溫,而且為了顧及不傷到葡萄,以免釀出來的冰酒失去獨特的風味,採收人員必須選在凌晨,外面的葡萄結了層薄冰時才能進行採收工作,而且,採收人員還不能戴手套,以免無意中傷了葡萄,得裸露著雙手在零下五度的低溫中工作,由於又怕採收人員雙手凍傷,折損人力,他們幾乎每採二十分鐘,就必須進屋內喝杯熱咖啡,才能繼續工作。
難怪冰酒特別貴。我心裡直嘀咕著。
OK湖的美景不是夏丘莊園釀酒廠的專利,它呈狹長型,南北縱橫約六七十公里,從地圖上看去,基隆拿像個趴在它胸腰間,等待它哺育的小孩。
但是,在印地安神話中的OK湖,似乎沒有那麼「溫柔」,因為,傳說這湖裡躲著一隻湖怪,有點像英國的尼斯湖水怪。但沒有人看過。只是,越是繪聲繪影地這麼說,這座湖就更添一分神祕的色彩。
有趣的是,我看到基隆拿的「旅遊指南」,封面是OK湖,然後,編者以漫畫繪了一條中國龍游出湖面。彷彿在說,「嗯,這湖裡躲著的,正是從中國『移民』過來的龍喲。」
這幾年中國移民的勢力,顯然在加拿大發生了一點點的「功效」。事實上,整個基隆拿市十六萬人口中,中國人佔了一千人,約佔百分之零點七。勢力(如果有的話),想必有限,只是,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還能看到同文同種的東方人,多少會有點親切,親切中又帶點稍嫌濫情的感動。
■ 卡加立(Calgary)與班夫(Banff)
越過了壯偉宏闊的落磯山群,眼睛突然亮開來,大地像是骨牌般,往更遠更遠的前方應聲倒了過去,於是那一片大草原就靜靜地躺在那裡迎接我們。卡加立臥在中間,宛如地平線上昇起的幾棟建築,令旅者著實感到累了,真想撲過去,好好找個落腳地歇歇。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一篇〈五城記〉提到成都,一開頭說:「對整個中國版圖來說,群山密布的西南躲藏著一個成都,真是一種大安慰。」很類似我們穿出了落磯山脈,眼前出現的情景。不同的是,你出了成都,依然是群山密布,於是成都,就只是「安慰」那麼一下,古代的旅人來到此,除非你定下來了,否則不論你前進後退,都是一系列的大山在呼應著你的腳步。但,到了卡加立,你若再往前或往南往北走,大體上,也總是平坦遼闊的地形了。
印證我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登上卡加立塔極目四望試試,回看西邊,你才剛剛從那兒走出來的落磯山脈,一列衛兵似,彷彿正向你心戰喊話:「你敢再闖進來嗎?」
對著那一列禁衛軍,我伸了伸舌頭,不甘願地說:「我又沒惹你們!」
於是,我們不敢多停留,車子就往班夫,去看看溫柔的路易絲湖(Lake Louise)吧。
初看這名字,有點好奇,為什麼要為一座湖取一個女性的名字?取路易斯(Louis)不好麼?
「到了路易絲湖了!」有人這麼說著。
「是嗎?哪裡?」我引頸望了望:「就一棟飯店嘛!」
「這就是了,那飯店是堡壘大飯店(Chateau Lake Louise)。」
「湖呢?」我問
「躲在後面啊!」
回得可真理所當然似的。
我們遂走進那城堡──不!不不!是堡壘大飯店。整個飯店正如其名,真像個堡壘,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因為怕冰滑),這家飯店屬五星級,共有大大小小的客房共五百六十三間,規模相當大,要論其歷史,可追溯到一八八六年一位名叫大衛懷特(David White)的工人在湖邊建的一棟原木建築開始,一八九○年,撒姆爾(Samuel Aflen)與渥特(Walter Wilcox)去路易絲湖旅行時,本來想借住這棟木屋,哪想到木屋被火焚毀,逼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竟然建出了一間可以容納十二個客人的原木建築。
發展到一九一三年,一棟包括九十四間客房的建築完成,還附有一間維多利亞式餐廳。當太平洋鐵路通車後,這棟堡壘大飯店,提供給喜愛戶外活動的旅客一個鄉村式的度假聖地,恰恰與位在班夫的溫泉飯店(Banff Springs Hotel)提供旅客高級享受的功能形成互補。
路易絲湖就在堡壘大飯店後面,夏季平時多有湖上的活動,如泛舟等;但我們去的時候是冬天,整個湖上被冰封,許多遊客就在上面滑冰,還有人在湖上劃了一塊區域,架設球門,就地玩起冰上曲棍球(hockey)。
站在堡壘大飯店這邊向路易絲湖的方向遠遠望過去,就是標高三千六百六十四公尺高的維多利亞山群,氣勢相當壯闊,這座長二.四公里、寬五百公尺的細長型湖泊被維多利亞山群包圍著,宛如小家碧玉般,被保護得相當純美。
有趣的是,路易絲湖的名字由來,也彷彿在回應著這樣的一種地形結構──早期的印地安人稱她為「小魚之湖」,最初抵達這裡的白人湯姆威爾遜,看見湖水靜謐呈青綠色,大為驚艷,便將此湖命名為「翡翠湖」(Emerald Lake),後來,維多利亞女皇又以她女兒路易絲(Louise Caroline Alberta)為名,改為「路易絲湖」,並沿用至今。所以,那維多利亞山群不就像一個偉大的母親,正呵護著甜美清澈的女兒!
其實,所謂的路易絲「湖」,並無河流與外界相通,是道道地地的「高山湖」(正如中國東北的天池),其形成乃是因冰河侵蝕而形成的窪地,水源則是四周冰河融化的雪水傾注;據說,如果選在大地春暖時去,有時候冰河因氣溫的上昇而融解崩落的聲音,在堡壘大飯店裡就可以聽得到。
班夫離路易絲湖是有一段距離,不過,去看「路易絲」美女前,或者看完美女後,總不免得會會班「夫」的,只不過,以溫泉出名的班夫,最令人熟悉的,還是那一條充滿各種販賣原住民藝品商店與供遊客瞎拚血拚的百貨商場的班夫街。最適合在夜幕降臨時分去逛這條街,手拿著甜筒,或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嗯,我最喜歡卡布其諾的法國香草),緩緩而無憂地晃著,驀然抬頭,月在山巔,才發現自己是窩在群山環繞的小鎮,小鎮裡行走的一個小小小小小遊客,當對面的山壁被月光映襯得也十分皎潔,像似一幕大大的電影畫布,流光歲月在上面搬演,不禁會令人感到一種渺小,時間的、空間的……
■
總是要回家的。
不過,每次出外旅行結束,我常會這樣想:我們到底來到哪裡?回去?又要回到哪裡?我們是在旅行嗎?
這世界上,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地方未曾涉足,即使以「旅行家」自命,相信這世界上總有些地方,是終其一生不可能踏進去的,例如,那神祕的百慕達三角、亞馬遜熱帶雨林充滿恐怖傳說的暗角、塔克拉瑪干沙漠裡某些「會吃人」的沙地……也許是有去過的人,只是他們沒機會回來告訴世人。
相較起來,也具備著大自然壯闊身世的落磯山脈,就溫和多了,加拿大早期的拓荒者(我當然不會忘記那些極有中國風的老靈魂。)與他搏鬥了多年,讓今天的我們能夠恣意進去、暢快漫遊、再滿足地出來、結下一種難以宣說的緣份,從某種角度來講,我們是在享受著祖先的成果,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去,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持續翻譯著祖先們與這土地的緣份,不論在東方或西方,一如我們登上長城,會緬懷當年搬石造牆的工人,甚至會無端想念起萬杞良與孟姜女、走過三峽,總也要吟哦一下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去劍橋,想起徐志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是的,我們在旅行,但許多時候,我們更像是在回家;而家,在歷史與記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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