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幼苗初展
瑟蘭迪爾靠在他的椅背，將他用來做為開信器的一柄精飾珠寶的小刀，拿在手裡把玩，「您的消息帶給我無限安慰...這種奉承之言，在下可說不出口哦，米斯蘭達。」
「抱歉之至。我原本是希望...這場會議是準備好要採取行動了的，但我看，這時機尚未成熟。」
聞言瑟蘭迪爾把小刀往桌上一擲，「對我的子民來說，這時機是熟到發爛了！」如此說著，心底清楚他的發語是充滿了憤恨，「庫路耐爾準備丟下我們去自生自滅，而其他人全都跟著他有樣學樣！我不應該愚蠢到...去激起什麼厚望...才對。」
「我認為，瑟丹已有付諸行動的打算了，」米斯蘭達說，「可惜他卻是孤掌難鳴，何況他還有海港需要照料。我擔心...精靈族大舉漂洋遠去...這恐成大勢之趨了。」
瑟蘭迪爾遽爾起身，開始滿室徘徊起來，「瑟丹的心思已轉向大海了，他並不懸念...此地吾等逐朝每日的動盪。但是，對於我們所迎戰的對象，凱蘭崔爾理應心知肚明才是。多厄格督之相距我國，未若與羅瑞安相距更近，然而，為了某些難以明喻的理由，魔影對我國屢伸魔爪，卻猶然對她秋毫無犯。」心中浮現那座寧謐安詳的城市，因它的苟安一隅好生得意春風、卻對大河對岸的水深火熱何其冷心冷面；行思至此，不覺再度感受到滿胸怒火中燒憤氣填膺！那是他每思想一回、便要狂燒一次的怒火！
「而愛隆更不該愚昧至此！」他一發不可收拾，「半獸人將他妻子凌磨到生不如死，他的雙子似乎盡把大好人生，全虛擲在復仇之上了；而這位仁君卻認為...如此的邪魔會自己暴斃嗎？」
米斯蘭達長嘆一口氣，「愛隆尚未從他的喪痛裡痛定思痛，否則我想，他應該也已經成為一個不錯的盟友了。邪魔勢力已經潛入到深山萬壑中了，而他並不習慣有此惡鄰如許接近於家園，他感受到它的魔力無邊，它加劇了他的百般折磨。」
瑟蘭迪爾將一隻手扶在錦罩之上，忿恨地往空壁爐狠狠踢了一腳，在這溫暖的五月晨間，爐心並沒有燒著爐火。他把米斯蘭達對愛隆所發評輪，在心中斟酌一番，「或許您是對的，」喟然而嘆，「痛失摯愛有何其難熬，在下深有領會。」說完轉回向米斯蘭達，「我了解愛隆其未能積極行動，是因他深陷痛苦之中尚未能自拔之故，但是，那並不能解我人民於倒懸之危啊！」
「假他以時日吧。」米斯蘭達極力勸解。
「卻無人假吾國以時日！」瑟蘭迪爾隨即反駁，貌似絕望之情溢滿胸懷，「邪魔凌逼亦不假時日！我很快就要把我最後一個兒子，送進與邪魔對抗的戰鬥之中了啊，米斯蘭達，而我們在它陣前依然還在節節敗退！」瑟蘭迪爾顏色無比痛苦。他原以為，自己早已與自己達成了協議，將...萊格拉斯入伍從軍...的這項事實，視為等閒；然而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地，他發現這件等閒之事，甚至連提它一提，都那麼叫人痛徹心扉！
在米斯蘭達身後，一個幾不可查的異動擄獲了他的視線，他意識到，這房門早已經被打開了一道隙縫。他頓時大驚虎軀一凜，旋而又鬆懈下來，臉上現出一抹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欣南！」他揚聲一喊，「你躲在那兒做什麼？」
房門又打開了一點，他的愛孫把小臉蛋從門縫裡探進來窺望，「我可沒有吵你哦，爺爺。」小嘴兒宣稱。
「你當然沒有吵我啦。」瑟蘭迪爾冷冷回道，「進來，爺爺幫你引見給我們的客人。」欣南還年幼到...擁有留在育嬰房裡用餐的特權，所以他昨兒晚上，並沒有在餐桌上列席。這小孩怯生生地進入房裡，慢慢走到米斯蘭達跟前，端端正正站好，亮晶晶一對眼睛，睜得老大老大。
「米斯蘭達，這位是伊希爾登之子，欣南。」瑟蘭迪爾說，「欣南，這位是米斯蘭達。」叫他欣慰的是，他的愛孫小小身子一躬，行了一個極可愛、好文雅的禮。瑟蘭迪爾抬起眼皮，望著巫師神氣得不得了。
「因緣幸會，是敝人無上的喜悅，欣南，」米斯蘭達一本正經，回答得至為隆重莊嚴，「老朽為令尊萌生無比敬意。」
彷彿是一種無可抵擋的吸引，欣南悄悄兒走向他，伸出小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米斯蘭達的長鬍子，緊接著，一朵笑靨逐顏而開，「看啊，爺爺！」他小手裡還抓著滿把的鬍子不放，身子卻忙著轉向瑟蘭迪爾，驚喜大喊，「他的頭髮長得滿臉都是欸！」
米斯蘭達被扯得臉型都變了，解開這位小精靈的小手兒之後，才抬頭望著瑟蘭迪爾，「這小傢伙倒是叫我想起他的埃里安叔叔啦！」忙不迭發論，這聲調裡可顧不得什麼隆重莊嚴了。
「欣南，媽媽最後一次跟你說哦，你不准進來爺爺的書房！」房裡響起了...不知何時已經進到書房來的雅薾斐苓...的聲音，語聲堅定不容反駁。她抱起這小孩，讓他跨坐在她的腰上，而這被責備的孩子立即把小臉兒藏進媽媽的脖子裡躲起來。「但願孩子沒有打擾到二位了。」她望望米斯蘭達再看看瑟蘭迪爾，表示著歉意。
「一點兒也沒有！」瑟蘭迪爾趕緊滅火，把...從米斯蘭達那個方向傳出的嗤鼻聲...當作沒聽到，「他被引見給客人時，行了一個最可愛迷人的禮哦！」
雅薾斐苓的臉色緩和下來，「你表現得好棒喔，小寶貝。」她對懷裡的小精靈柔聲誇讚，被讚賞的這孩子則滿眼閃爍動人地仰起臉來看她，然後伸長身子在她頰上親吻一下，惹得她出聲笑了，「你收買我喔？」口中問著，便抱著他走出了房門。
瑟蘭迪爾的目光戀戀追隨這對母子離去的身影，然後才轉回來看米斯蘭達，卻迎接到...這位老巫師正在端詳著他的一雙眼神裡，盈滿了不亦樂乎的神氣，「老朽可瞧見囉，流光歲月隨著邪惡一併帶來的，不乏兼有著些好東西哪！」他如此評註，一語道進瑟蘭迪爾心坎裡，叫他無法不微笑。
「不瞞您老人家說，這話沒錯。」他坦然承認。
***
伊希爾登踏進會議室那當兒，四位實習兵師傅一齊起立相迎。「我為我的遲到深表歉意。」在他自己入座的同時，擺手讓他們歸回座內，口中說道。言畢轉向羅米拉德──該位大師負責監管實習兵訓練的一切事宜。「願請君高見？」他輕快地發問。一如往昔的每年一樣，全體師傅們相聚一堂，針對行將加入戰士行伍的實習兵們，對他提出一份評鑑報告；並且針對...他們在來年擔任何種職務最能發揮其所長，對他提出建議。
「可容屬下先發一問，您是否已經指派了人選，以替換曦揚岱爾出任禁衛軍統帥之職了？」羅米拉德問道。
「那是當然。」伊希爾登回。他心中非常清楚，當師傅們提出建議時，戰士和統帥之間是否八字相合...的這一點，也與其他因素等量齊觀地，並列在他們的考慮之中；因此禁衛軍統帥由何人擔任，這就顯得格外重要，因為新兵戰士幾乎無可避免地會被分派進這個單位。「我正把亞諾李斯從北境巡邏隊調回來，他的妻子很快就要產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了。」眾師傅們點頭贊同。他們全都明白伊希爾登總在他的能力範圍內，儘量設法為戰士們的天倫之樂設想周到...的這一番苦心。
羅米拉德點點頭，「好極了。讓我們從安納兒開始吧。」他向席力恩作了個手勢，於是這位劍器師傅把一個...毫無疑問是集合了眾師傅們一起討論、在眾師之間先已達成的評價，滔滔提出來。
「安納兒操練所有兵器的技巧均達到了合格標準，」他說，「然而，他操弓射箭起來是更嫻熟於舞刀弄劍啦。」伊希爾登點頭同意。絕大多數的森林精靈都更擅長於操弓射箭。這還用得著說嗎？他們可是稱霸於中土世界的、最令人聞風喪膽之弓箭手呢！他帶著些許自豪地在心中如此暗想。「他在森林求生知識上，尤其表現不俗，」席力恩繼續說下去，「擁有追蹤一隻蒼蠅飛越森林的能耐。」說著說著，他禁不住因自己這個笑話而笑了，於是伊希爾登也笑了...他因席力恩陶醉於其一個學生的成就而掩不住喜悅滿足，於是自己也感染了那份歡喜。「他的責任感也異於常人地更加深重，並且，處在壓力之下時，仍不失其穩靜與沉著。我們相信，他能夠勝任為一個傑出的偵查兵。」
伊希爾登點點頭。席力恩所說的一切，都一一印證於他自己對安納兒的印象，由於此人與萊格拉斯的深厚情誼，他對這名被評鑑之人的了解，可比一般實習兵更深切多了。
「然而，一如您所知道的，」席力恩這時轉為較為嚴肅的神情，「他為喪父之痛，還深深陷在悲傷之中，所以我們認為，至少短時間內，他還無法徹底全神貫注於他的工作中。這情形，必須對亞諾李斯詳加告知才是。」
「那麼，諸位是建議禁衛軍了？」伊希爾登出言一問，雖則，他很清楚此問純屬程序使然。
「正是，」席力恩答，「最好是配以一位老練的戰士，偵查於禁衛軍轄區邊界之上。禁衛軍勇士們基於對他父親的一片忠悃之心、以及對他本人的鍾愛之意，絕對會好生照料他的。」
「我甚為同意。」伊希爾登回得沒有半點猶疑。他自己的想法是，安納兒不能與大部分的新兵戰士一概而論，他極可能真的會在禁衛軍長留下來，而不是在那裡習得經驗之後，又轉調別處去發展。他的母親不能沒有他，此外，在曦揚岱爾的葬禮之上，伊希爾登早已看到與他攜手相持的那名少女了。他懷疑安納兒會追隨他父親的模式：早婚，並且以禁衛軍做為終生的志業。
「那麼，萊格拉斯呢？」他小心地讓自己的語調不帶任何情緒，詢問道。在許多許多年前，他就已經聽取過埃里安的評鑑會報了，心中很清楚...要屏棄其為一個兄長、而單單只表現出身為一個指揮官...的反應，這可有多難。羅米拉德朝向潘塔力安一讓，指明該由這位箭術師父開始這份報告。
「萊格拉斯對所有的兵器，無不有非凡的表現，」潘塔力安表示，「不過，他簡直就是在下曾經培育過的弓箭手中，最傲視群倫的一枝獨秀。」對他弟弟的這句稱頌，聽得伊希爾登滿心澎湃著喜悅的激情，而那...卻是他努力要避免在臉上表現出來的情感。「他精湛的射擊兼具了敏捷和精準，」潘塔力安這數起家珍來簡直沒完沒了，「俯射、仰射、移動射擊、以及馬背射擊，他無一不優秀傑出；並且駕馭得渾然天成如同呼吸喘息一般。」
潘塔力安報告到這會兒，口氣是一路愈說愈盛情狂熱啦，於是羅米拉德臉上掛著一抹揶揄的莞爾，開口將他打斷，「是的，潘塔力安，我們都聽到你的重點了。」這位箭術大師平靜下來，神情有些兒尷尬。他平時作風總是寡言而含蓄的，萊格拉斯的箭術果真一定是卓越出色到...喚起了他此等的激情了！伊希爾登暗暗覺得好歡喜。
此時羅米拉德轉向他，接手這個評鑑報告，「萊格拉斯對於成為一名戰士的這件事，也秉持著極為嚴正的態度。他似乎感覺到，他個人有責任竭盡一己所有的一切，去擊敗敵人，而這一點，考慮到他的身份，屬下料想，那是自然而然的。儘管如此，他又會大出人意料之外地做出驚人之舉來。他偶爾會過度熱切地想證明他自己，不意適得其反，於是便犯下錯誤，反而更加傷害了他的自信。」
伊希爾登點頭同意，卻默默不發一語。新近發生在他辦公室裡的一幕才剛剛浮現在他的腦海，加以確定了羅米拉德所說的這些事實。
一席言談滔滔至此，羅米拉德卻似乎有所遲疑。他凝目注視伊希爾登，而那雙眼眸掩抑著某些...叫伊希爾登頓起驚恐的東西。「我們相信，萊格拉斯從他...身為國王之子、以及身為軍團指揮官之弟...的身份裡，領受到莫大的壓力。我們認為，假如他安身於一個...讓他的弓箭絕技得以發揮、同時也比較沒有他的家人嚴密監察而容許他有犯錯和探悉自己的力量...這樣的地方，他必定更能大展身手的。因此之故，我們建議將他分派到東境巡邏隊。」
乍聽霎時，伊希爾登極想要把一篇...感覺起來像是發自他自己外加瑟蘭迪爾...一份出自衷腸的雷霆痛批，勃然發作起來；卻緊接著，他將情緒沉澱，逼迫自己儘量公正地，將羅米拉德的話語在心中多加參酌，卻在他眼前浮出了叫他不勝畏懼的一番景象。他深深潛進自己的座位裡。一定會有一條比較安全牢靠的可行之道的！他在心中狂問，卻是以一種不抱希望的悲絕情懷。早先，當曦揚岱爾尚領導著禁衛軍那時，他本來是苦思著將安納兒和萊格拉斯兩人一道兒，安置到東境巡邏隊去的；然而在曦揚岱爾隕歿之後，他早就感激涕零地把那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了啊！「如此派任實非比尋常。」他語氣萬分僵硬，「將他與別人一視同仁來對待，委實比較好吧。」
「然而他並非比尋常。」莫爾鐸插口介入，悶聲不響到此刻才初初開口發表他的見解，「他是國王之子。他被寄予終有一日成為大將之才的厚望，此外，他現下就在逃之無門的睽睽檢視之下度日了。」他勇敢迎視伊希爾登的目光毫不動搖。
「這涉險太過了！」伊希爾登駁斥得莽然顧不得溫雅，聲音裡道盡了他內心最深的憂懼。
莫爾鐸搖頭不以為然，「他弓劍嫻熟武藝高強，而且他身邊還有貝里揚德對他殷勤關照啊！」
「除此之外，還有托狄士做為他的統帥。」羅米拉德插入，「托狄士統領南方偵防隊有許多年的經驗，他可有不少真才實學可以傳授給一個新兵戰士。他並且還擔任過埃里安的隊長，因此，對於指揮國王之子會有什麼邪魔纏身...他是了然於胸的。」
伊希爾登環顧會議桌上的眾成員，「諸位一致同意這項建議？」
眾腦袋紛紛點若搗蒜。「我們一致相信，如此做，是對萊格拉斯最好的安排以及，以長遠來說，得以讓他對王國發揮最大的效用。」羅米拉德一篇溫言陳辭，說得春風夏雨何許溫和舒緩。
伊希爾登移開視線，思索了好一會兒，方喟然一嘆，「好吧。」說道。回眼望著師傅們，「敝人料想，座上諸君，不會有人膽敢觸犯天威，去將此間高論逕向陛下做赤膽之建囉？」他冷冷相問。
眾師不約而同...齊齊諂顏媚笑。「果然明鑑。」羅米拉德曰，「不揣愚拙，幸得仰君明賢樂善以庇，莫不額手稱頌也！」
***
「爸爸！」欣南嘴裡大喊，便從他先前一直在上面行走的花床石籬上一跳，飛進伊希爾登的臂膀裡。
「哈囉，小寶貝！」伊希爾登對他打著招呼，為他愛兒迎接他的一番毫無保留的火般熱情，一顆心都要溶化了。
「他一直在為你守望著呢。」雅薾斐苓坐在長椅內笑盈盈對他說，她與米斯蘭達一同分享著一條花園的長椅。
「那麼，您決定要留下來為萊格拉斯的成年儀式觀禮了囉？米斯蘭達？」伊希爾登一邊問著，一邊把欣南再放回地上，好讓小傢伙能夠跑去別地方玩兒。弟弟的成年儀式會在今日黃昏揭幕，不過，在今晨，當伊希爾登離家前往訓練場的那時，米斯蘭達尚未對他的行程作下決定。
「是啊。老朽還沒見識過森林精靈的成年典禮哪！此外，關乎貴府瑟蘭迪爾家眾子弟們的事兒，我一向總是事事關心哩。」
伊希爾登聞言，把一條眉毛高高揚起，但米斯蘭達卻沉著地回眼向他注視，一派老神在在的舒心悠然，深深吸著他的煙斗。伊希爾登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當這位老人家這麼縱情於他這項有害的嗜好時，雅薾斐苓怎麼還在他身邊坐得住呢？她早已先讓自己安身在上風的位置啦！他注意到了。
「爸爸！你看！」欣南大叫著，於是他轉過頭去，卻迎目見到他寶貝兒子不知怎地，早已爬到環繞這座花園的石砌圍牆頂上了！他驚駭得屏住了呼吸，這孩子離地至少有七呎之高啊！
「伊希爾登！」雅薾斐苓喘著氣喊。
他舉步朝他家寶貝走去，說時遲卻感覺到自己的上臂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兒抓住了。「他不會有事的。」已然進入花園、恰恰趕上目睹他的金孫攀上高處叫人不勝寒...的瑟蘭迪爾，低聲喃喃。果不其然，一如瑟蘭迪爾所料，欣南站起小小的身軀，沿著圍牆頂上飛簷走壁起來，然後通過一株洋梨樹的枝條，再度下到地面上。
「你有沒有看到？」他好快樂地嚷聲。
「看到啦！」瑟蘭迪爾揚聲喊過去，「我們都看到了，但是下次，假如沒有媽媽或爸爸在這裡看著你的話，你不該再去爬那道牆喔！」
「好啦。」欣南答應著，然後跑向媽媽，她早已揚著手臂在等著，現在則牽住了他的小手。
「該進屋裡去了。」她如此說著，聲音猶自顫抖。她看也不看瑟蘭迪爾一眼，於是伊希爾登暗自猜想，她肯定是在生悶氣的吧？平心而論，關於...父親插手他對欣南的管教方式...這一點，他自己也不甚開心。於是驟下決定，等回到他們私人房內之後，他會和雅薾斐苓談談這件事兒，但是，他必須在此時此刻，就和瑟蘭迪爾將這事兒攤開說個清楚。米斯蘭達睇眼旁觀伊希爾登和瑟蘭迪爾這對父子，然後敲敲煙管把煙斗裡殘餘的煙灰敲出來，準備要跟隨雅薾斐苓避禍走人去也。
「二位會來共進晚餐吧？」他詢問。
瑟蘭迪爾點點頭，「會的，連萊格拉斯也會。他的齋戒要到星光初上才會開始。我們會提早用餐，好讓他為典禮做好準備。」米斯蘭達對他們點頭道了別，便飄然離開了花園。
伊希爾登轉向瑟蘭迪爾，不意先發制人的卻是他父親。
「假如他要對自己建立信心，則你就非要展現出對他有信心的表示不可。」瑟蘭迪爾提出他的忠告。
伊希爾登油然而生一股別有居心的滿意感，「所言誠然？那麼這項忠告，也是您生活所信守的準則嗎，父親？」
瑟蘭迪爾不悅地沉下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讓我們坐會兒吧！」伊希爾登指指空椅子，說道，於是父子倆朝向長椅移步。「今天，實習兵師傅們對我提出他們的建議了。」伊希爾登說，「他們建議把安納兒安置在禁衛軍。」
瑟蘭迪爾頷首同意，「明智的決定。」
「他們並且建議，將萊格拉斯安置在東境巡邏隊。」說完，伊希爾登悠閒往後一靠，來觀賞他父親的反應。
瑟蘭迪爾愕然，眨眨眼皮，然後直起腰桿，「我不會同意的。」他斷然拒絕，並且，錯不了，在他的聲音裡，滿滿是恐懼。
見他父親如此悲痛，伊希爾登為自己的滿意，頓時生起愧意，「有貝里揚德與他寸步不離呢。」伊希爾登按照羅米拉德先時遊說他時所言依樣，指出這一點，「此外，所有的師傅們全都相信，這是讓萊格拉斯發展成為一名戰士的最佳途徑。」只見父親的雙唇抿成了線。「當您要求我對我的孩子展現信心的同時，您卻無法對您的孩子展現嗎？」伊希爾登把這一問，問得柔情款款。
「你相信這是一個好決定嗎？」瑟蘭迪爾反問，而伊希爾登心底則十分清楚，為這個建議的徹底明確，他正被要求著承擔起其責任來。
「是的，我相信它是。」他答得堅定不移。
瑟蘭迪爾望向花園牆上探出稍頭的青蔥碧樹，默默凝望落入一片靜寂，如是良久良久之後，回眸伊希爾登。而從那一雙眼眸之中備受摧殘之後的陰雲慘霧，則向伊希爾登透露著...他大獲全勝了。卻又一時之間，伊希爾登領略到伴隨此捷而來、其所蘊含的何等反諷啊！這被視為是一次的大獲全勝...竟是將他青春年少的小弟送進險境去犯難...的一個決定。
「還不要告知萊格拉斯。」凝眸良久，瑟蘭迪爾終於開口，「我不希望他在守歲期間分神了。」
「太好了。」伊希爾登同意，感覺放下了心中巨石。這說來實為荒謬，卻不知為何，只要還沒告訴萊格拉斯他要被派去何處，這個決定彷彿就懸而未決似的。把未來暫時擱置一小段時間，絕對是不錯的做法。
***
萊格拉斯領著他的父親和大哥，往林深更深之處步步邁進。這麼手無吋鐵的...著實感覺著非常古怪：打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不曾赤手空拳地進入森林了。但自己本與森林同出一脈、與星辰係出同源；今夜，當他敞開心扉、讓自己坦然面對這些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靈動氣息之時，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會為他站崗守衛。
進行守歲祈禱的地點由他自行選擇，那是他的權利。對於這個地點的選取，至今他都已經考慮好幾個星期了，好不容易才選定了這個他中意的地點。走呀走呀終於停下了腳步，這可抵達目的地了，他萬分滿意地環視這地方。頭頂上，幾棵巨大的山毛櫸參天撐開它們茂盛的華蓋，而它們平滑、銀灰色的樹身，則在月色之中閃爍著微光。一條小溪必然近在咫呎之處，因為清流漫過岩石泠泠悅耳的脆響...清晰可聞。溪床在茂密森林裡劈開了一處裂隙，於是乎，排成密匝匝、亮晶晶一組列陣的點點繁星，亦盡收眼底。他轉向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
「我要在這裡舉行我的祈禱。」
瑟蘭迪爾點頭讚許，「這地點十分出色。」他語聲莊嚴無比，「那麼，你準備好了嗎？」萊格拉斯點頭。
「好極了。」瑟蘭迪爾如此說著，同時擺手往地面一讓。萊格拉斯跪落雙膝，把頭低垂下來。他看不見父親走近的身影，不過，他能聽見他悄步的微音。瑟蘭迪爾將雙手置於萊格拉斯的頭頂上，「你何其有幸，吾兒，因為你擁有今夜這樣的時刻，藉以體悟我精靈族與阿爾達的命脈相連。請感受你雙膝之下的土壤和落葉；它們是滋養之源，我們所需要的一切，悉仰賴它們的孕育與培養。」言畢移下雙手，放在萊格拉斯肩頭，「請抬頭仰望。」口中發令。順從地，萊格拉斯抬起望眼，遙向天際。「我族甦醒在眾星之下，」瑟蘭迪爾優美地吟詠，「星辰向我們展示吾人何其卑微，也展示了我族之於伊爾碧綠絲何等珍貴，祂排列了眾星辰，讓我們藉以導航遵循、令我們得以驚歎禮讚。」
瑟蘭迪爾望著他，展唇微笑，那笑容卻含著許多希冀與憂傷；接著低下頭，在他的前額落下一吻，「現在請起身，吾兒。」瑟蘭迪爾發令，於是萊格拉斯端身立起。「我們會在附近，藉由我們的守護屏障你的安全，但你看不到我們，因為，這場祈禱是屬於你自己的，由你獨自一人默立祝禱。」說著步步往後退，卻把一雙眼眸盯住萊格拉斯不願拔開，自豪與失落交相摻雜...盈滿了那雙戀眷的朣眸。接下來，當伊希爾登輕輕在萊格拉斯肩頭一按、然後往相反方向悄然離去的同時，他也轉過身，在群木之間消失了身影。
萊格拉斯獨自佇立半晌，品味著自己...盡除武裝後...的孑然一身。緊接著他閉上雙眼，深深吸取...密林濃盛芬馥的夜闌之氣，靜靜聆聽...群木惺忪迷濛的呢喃之聲。慢慢地，他感到心平氣和了，也開始體悟到...自身與阿爾達和諧為一體...的感受，那是從前，當他有機會徹夜留連於林間時，偶爾會在身心裡達成的交融感。再度睜開雙眼，移步往一株山毛櫸走去。他要安棲在此樹高舉的臂彎裡，讓繁星在頭頂照耀，還有阿爾達之歌盈滿他的胸懷，他要如此來度過這個夜晚。
他在這棵樹的懷抱裡舒適地安頓下來，感受著這個懷抱在涼爽的夜風裡微微地搖晃。他此刻還不得閒呢，因為他很清楚，假如要與阿爾達做水乳的交融，他就必須...把近幾星期內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千愁萬緒，悉數從心頭拂去才行。
屏氣凝神專注思緒，他運轉靈思，逐一地，將這些憂愁煩悶解析化解。其中最不勝負荷之重，就是他為曦揚岱爾罹難而生的悲痛、以及為安納兒和雅倫感同身受的哀思。他讓思緒在這些沉痛裡緬懷有時，當星辰之輪在天頂運行之際；一番追思之後，他便豁然放下了。之於曦揚岱爾，他除了珍重這段記憶之外，此事已莫可奈何。對於安納兒與他的母親，他絕對賦予關愛與支持，但他們是否要以此而哀痛逾恆，那取決於他們自己的決定，而他會尊重他們的選擇。
接下來，他將近日來的幾段新愁，放在心頭細細思量，領會著...若與曦揚岱爾的撒手人寰比較起來，這些煩憂之...何其不足為道。日來，他的父親希望把他當作小孩、把他再多呵護一小片刻，而當他把這件事仔細沉思、同時讓樹木的歌唱平撫著他無足輕重的小小不平，於是乎，他便理解了。因為，暗地撫心自問，他自己也希冀著父親羽翼的庇護啊！儘管，即使是叫自己低頭去承認這件事實，都是那麼令人千迴百轉。自己究竟能不能坦然去向瑟蘭迪爾招認這項事實呢？他心中如此問著自己，一抹笑意在唇角隱隱搖曳。
他註定無法立即走馬逕赴南方偵防隊，也十之八九，註定要在禁衛軍服役。這項決定，他無從選擇，而先前，他卻愚蠢地自認為他可以。他要以自己所能奉獻的每一分赤誠的忠心，來為王國效命；那是為著償還對他人民的虧欠，應賦予的回報。
他把這些牽腸羈心之事、連同其他甚至更不足一哂的小事兒一併撒手放開了。他註定非得有一個緊迫盯人的貝里揚德窮跟著，陪他一起服役不可；先前埃里安都調適到和默塔諾珥能夠相安無事了，所以，萊格拉斯也可以學著那樣做。他之前和伊希爾登大吵了一架；但他與哥哥真摯的愛深植在彼此心中，那不是任何爭吵所能夠毀壞的情誼。他先時受過重傷，但他很快就要復原得復舊如新了。過去他曾經盲從自己的肉體感官去引導自己，而曲解了辛霓亞；他下次就會聰明些了。至少，他期待自己會聰明些啦！他苦巴巴地自我期許著。
他往後一靠，倚著這株山毛櫸樹身，再度仰望天際繁星。有生以來，他便對夜間的森林有著無比的愛戀，斯夜此時，得消磨在此林間，與深愛的密林相伴廝守，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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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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