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寄望未來
「現在看起來就好多了。」瑟蘭迪爾認可。
萊格拉斯望著他開心一笑,「醫師剛剛已經還我自由了。再度能夠使用自己的兩隻腳來走路,您絕對無法想像那是多麼美妙的感覺!」
「你還是必須謹慎小心一陣子。」瑟蘭迪爾警告他,「即便是骨骼已經癒合了,那隻腳肯定也尚未完全痊癒的。而腦部受創的復元,更是需要假以時日的慢工細活。」
萊格拉斯咬住牙根強自按耐。打從昨兒瑟蘭迪爾歸來之後,他就以遠遠超過正常應有的時間,來對萊格拉斯盤桓不去加以緊迫釘人了。很明顯地,瑟蘭迪爾在返抵家門之前,先就已經為他牽腸掛肚了一星期有餘了吧?所以他對於萊格拉斯果真已經無恙了...的這情況,很難去相信。「我會萬分小心的啦。」萊格拉斯竭力忍耐著拍胸保證。
「你沒計劃著要出門吧?嗯?」瑟蘭迪爾突然驚覺萊格拉斯正在走去的方向,陡然詢問,「你真的應該在宮裡走動一陣子之後,再去動出門闖蕩的念頭吧!」
「父親,我要去探視安納兒和雅倫,打從葬禮之後,我都還沒見過他們。而且歌蘭妮亞說我可以出門的,甚至明天都可以回去接受軍訓了。」
瑟蘭迪爾遲疑復遲疑,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頭點一下,「好吧。我理解你探視曦揚岱爾遺族的必要性。而我料想,假如醫師都說你已做好了回復軍訓課程的準備,那麼,你大概是沒問題了。師傅們可能必須限制一下他們對你的要求,這件事兒,我會關照他們都清楚無誤。」
瑟蘭迪爾將要諭示的...舉凡任何旨意,莫爾鐸會對它們作何反應?萊格拉斯努力地在心中描繪那番景象,「沒那份必要啦!」他趕忙表示,「他們都已經知道我受傷了啊。」
瑟蘭迪爾把他纖長又優美的手兒扶在萊格拉斯腦後,將這顆年輕腦袋往前推,好讓他能夠親吻愛兒的前額,「趕在晚餐之前,準時回家小憩一會兒哦,孩子。你還沒完全復原呢。」
一度,萊格拉斯極想要出聲反對,然而緊接著,他的常識、以及他昔日與父親過招的經驗聯手勝出,「我會啦。」他儘可能溫順地如此說完,便馬不停蹄走下長廊,逕出了宮門。
踩步循著曲徑...無需每隔幾分鐘便有人來窮問他的感受、只需簡簡單單在綠蔭下款步漫遊...他沉醉在這份悠然的寫意之中。他的傷腳比他對父親所坦承的...行步要蹇滯些、也更疼痛些,但它不再被綑綁著動彈不得──光這事兒就叫他感覺著像是喜慶一般。然而,他收拾起歡欣愉悅,斂容敬穆嚴肅──在他行至一座小小木屋前方駐足,並伸手叩了叩屋門那時。
屋門打開來了,安納兒的母親站在他眼前。默默之中,他收攏雙臂環擁住她,並在她的頭頂親吻一下。卻剎那間,一個鮮活的記憶搶奪了他的視線...他看見雅倫親吻著幼年的自己的那顆小腦袋,來治癒他碰了腦袋之後的疼痛。他不禁以全心全意來祈願,祈願他這一吻也可以減緩傷痛──那是他明白...懷中這位鍾愛的精靈她無可避免的疼痛。
「真抱歉,」他開口,「我要早點兒來的,但您明白我來不了。」
她退開身子,拿掌心輕撫著他一邊的臉頰,「我明白。而我要為你在曦揚岱爾葬禮上致與他的那席話...向你道謝。進來,萊格拉斯。」說著將他拉進了玄關,在他身後關好門,然後領他進入了小小的起居室。安納兒坐在窗邊,正在擦亮一雙靴子;而叫萊格拉斯感到又驚訝又沮喪的則是...在安納兒身旁,竟端坐著一個辛霓亞,其膝上攤開著一本書。顯見當萊格拉斯敲門的那時,她原本一直在為安納兒和雅倫朗讀這本書的。自從那一夜,為了她誤以為他倆肯定會修成正果而雙雙鬧翻了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她了。
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尷尬得滿臉著起火來,因而當安納兒起身來與他互握手臂時...心中委實感激不盡。萊格拉斯接受了這個軍禮的致意,然後,一如之前他擁抱安納兒母親那樣地...也緊緊擁抱了安納兒。先時,在離開部落返鄉的歸途之上,他陪伴著安納兒早已同領過椎心泣血的滋味了,因而此時這份無聲的撫觸,無須隻言片語,已然心領神會。
「坐啊,我去泡茶。」雅倫說,「辛霓亞請留步,別忙著走嘛!妳都這麼體貼來為我們朗讀了,請讓我至少也請妳喝杯茶吧。」
萊格拉斯能夠瞧見辛霓亞偷偷瞄了他一眼,猶豫不決著,然後讓步了。她回座歸位,一雙眼眸小心地迴避著他。他坐到這小廳遠遠的另一頭去,可惜這廳可還真小,小得夠令他無法不瞧見...她侷促地把手裡抓著的一握衣裙一下子捏緊一下子鬆開。於是,等雅倫從這個小廳離開、又經過了片刻的沉悶之後,辛霓亞再度站起身,「我應該去幫忙泡茶才對。」嘴裡說著,腳下已急匆匆趕向廚房去了。
安納兒原本一直悶聲不響地冷眼旁觀這場戲,「我當這是,你與辛霓亞不巧狹路相逢。」評述的語氣冷淡得不著半點情緒。
萊格拉斯皺了一下臉,「沒錯,冤家總是路窄。」他坦言,不過,倒是點到為止不多作任何解釋。
安納兒不在意地聳聳肩,「我曾經告訴碧俐內爾說,這是遲早的事兒。她忙著在扮紅娘呢。」他唇角含一個淺淺的笑意,補充完這一句之後,便將視線一落,盯住他手裡的靴子翻來覆去端詳個沒完,宛若平生第一次看到它一樣;卻又突如其來地,猝然將靴子放下。「我明天要回去上訓練課了。」他說,「我必須再忙碌起來才行。」
萊格拉斯點頭贊成,「那麼,我也要回去。我倆可以同舟共濟,互相拉拔著早日脫離苦海的迷航。」到此閉口,沉吟著不知如何啟齒,「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事兒嗎?安納兒?萬事不拘?你和你的家人在我心中所代表的意義,你很清楚。假如你有任何需要,只管開口便是了。」
安納兒搖搖頭,「再也沒有任何事,比得過你此刻正在做的這一切了。」他再度對萊格拉斯亮了一下短暫的笑容,「我不得不承認,在最初的那幾個小時裡,你之於我真的是一個無比的安慰,即使在埃里安給你服藥了的那時。」萊格拉斯也展開笑容做為回報,縱使摯友眼底流露出來的哀痛真令他心痛如絞。「我也很為家母擔憂,」安納兒坦言,「碧俐內爾百忙之餘,都會儘量過來看她,不過她的教師訓練也忙得不可開交呢。」
雅倫回廳裡來了,辛霓亞尾隨在她身後,端來一個盛裝著茶、麵包、與奶油的托盤。萊格拉斯趕忙起身在桌上清理出空間來。辛霓亞放下托盤,於是雅倫便著手為擺設杯盤茶點而忙碌起來。
「雅倫,」萊格拉斯說,「雅薾斐苓要我問您,她明天是否可以來拜訪您。她可會把欣南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的哦!」他如此出言警告...自家姪兒是何等惹人嫌的訪客,這一點他心裡太有數啦!
雅倫回眸望他,慈顏上一抹笑意點亮了瞳仁深處那幽黯的空洞,「那肯定是美事一樁。」她回,「而你可別用那種口吻說欣南哦,萊格拉斯。比起...從前某幾個我指得出名字...的那些小精靈來,他所惹的麻煩可要少太多啦!」
萊格拉斯哈哈大笑,然後在見到安納兒向他投過來的感激目光後,又愉快地脹紅了臉。他十分確定雅薾斐苓會很樂於拜訪曦揚岱爾的遺孀的,他只別忘了去告訴她說...人家在期待著她就行了。
前門傳來一聲簡單的敲門聲,緊接著某個未及等待應門的人,便逕自開門進來,「是我啦!」只聽得碧俐內爾的聲音如此高喊著,一會兒之後,這位姑娘就走進起居室來了。
安納兒立即一躍而起,迎向前去,親吻其粉頰做為問候,「快來喝茶吧!」不容分說,便忙著安排她坐到自己身旁、並動手替她張羅起茶點來。當這一對兒自顧著含情脈脈的時候,兩張臉龐都微微泛出光芒,這一幕看在眼裡,叫萊格拉斯剎那間感覺到寂寞宛如利箭襲心刺了進來。這對佳偶會靜候安納兒收拾起緬懷過去的悲情,而做好要展望未來的準備,到那時,他們就會昭告親友文定之儀了,他在心中如此默默揣想。
不覺瞥眼去望辛霓亞,只見她,也同樣地,正在注視安納兒和碧俐內爾兩人,臉上帶著些許留戀的惆悵。這可真令他難以為情,遂站起身,將茶杯放在桌上,「我現在非走不可了,」說道,「我答應過要及時回家,在晚餐前休息一下的。家父這會兒似乎極欲對我倍加呵護,以補回他上星期漏掉的部份。」
大夥兒全都大笑起來,而這些歡笑讓萊格拉斯聽著好歡欣。「你是需要倍加呵護沒錯呀!」雅倫如此說著,走過來吻在他的臉頰,「你可以告訴令尊那是我說的。」
「明兒見囉!」安納兒揚聲喊,卻沒有從他在碧俐內爾身邊的位子裡起身。
「等一等,萊格拉斯,」辛霓亞突然出聲,「我也必須走了,我們一道兒吧。」
他將他的滿腹挫敗...拿殷勤有禮加以掩飾,客氣地靜候她收取她的書、並去親吻雅倫與她道別。雅倫送他們出去,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大門。兩人俱皆不語,悶聲不響地走了一會兒、再走一會兒,然後,猝不及防,辛霓亞噗哧笑出聲來。「含飴弄孫,」她說,「雅倫會喜歡含飴弄孫的。」
硬是把萊格拉斯給嚇了好大一跳。即使在他為這想法感到驚訝的同時,卻又發覺自己也對它忍不住地莞爾:安納兒初為人父。「安納兒會成為一個好父親的,就像曦揚岱爾的翻版。」他做此宣稱,肯定得無可質疑,並獲得她的點頭贊同。兩人又走了一段距離,於是萊格拉斯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正在埋頭苦思著:自己能否利用這機會,試著去化解兩人之間的尷尬困境呢?不過他想不出要說些什麼。
「萊格拉斯,」意料之外地,倒是辛霓亞口若懸河地暢談起來,「我希望為我倆的誤解向你道歉,同時也告訴你說...你不必擔心我會妨礙於你。之前我誤會了,而此刻我能夠釐清那個盲點了。」她雙眼直視著前方,唇形呈現出一種堅毅的線條。
萊格拉斯小小地舒了一口氣,「我也很抱歉,我真的很不希望我倆之間結下怨仇,辛霓亞。我僅僅是不想要結成親家而已。」
伊人卻把臉色一沉,「知道。」聲調顯得有點兒冷淡,「你沒必要老是指明這一點吧!」
「對不起。」他低聲咕噥著,其情好不愁慘。
芳顏卻驀地一轉,望著他嫣然笑了,「有時候呀,你真的是口笨舌拙一點兒也不機伶,萊格拉斯;但你接吻的功夫確實是一流,此勤以補拙委實不無小補啦!」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根熱了起來。她見了輕笑出聲,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吻一下,旋即腰枝一扭,朝向通往她家那條小路逕自離開,留下他獨自目送儷影翩然遠去。
***
萊格拉斯移步向前,格開艾洛直刺而來的練習劍,然後將重心移向後方,抽開他的鈍劍;卻見艾洛的劍又進襲過來,於是他虛發一劍佯攻這位實習兵對手的側身,然後在最後的那一瞬才倏爾收回、點在艾洛的前臂之上。
「行了!」席力恩大喊,「這一場萊格拉斯勝。」
艾洛弱聲嘟噥,「我明明就有看見!偏偏就是來不及反應。早該去踩你的痛腳才對。」
萊格拉斯笑開了臉,然後扯著衣袖抹過自己汗水淋漓的額頭。午後的氣溫愈發炎熱起來了,這是他回來受訓的頭一整個星期裡的尾聲了,而這一天進行到這黃昏時,他卻發現自己的腳正在隱隱犯疼。等課全都上完時,他會感謝老天爺的。
「最後一場較量之前,你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席力恩指示完,便趨步走向操場邊與一個精靈交談去了──該精靈在之前的一個小時裡,一直站在那兒觀看著他們。昨天在射擊場裡,萊格拉斯頭一次看到他;當時潘塔力安正在那個射擊場裡敦促他們進行一場閃電射擊的訓練。
「你知道那位是誰嗎?」他發語對...剛剛從水桶裡舀了一杓子水...的安納兒詢問;在放置練習劍的架子旁,立著一桶子清水。
安納兒瞄向席力恩、以及那個陌生的精靈,搖搖頭,「從來沒見過。」
「他一直在監視你哦,萊格拉斯。」艾洛神秘兮兮地對他說。
萊格拉斯望著他皺起眉頭,「這話什麼意思?」
「意指,他對你特別有興趣,不管我們做什麼訓練,每當輪到你上場時,他就看得好仔細。」
萊格拉斯忐忑不安地轉頭去看席力恩和那個陌生精靈。他老早就得過教訓了,對那些...對他太有興趣...的人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以他身為瑟蘭迪爾之子的這種身份,就代表,這類人等,偶爾意味著危險,而經常等同於麻煩。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信任這位劍器師傅,而席力恩似乎與這位陌生人顯出親切而友好的樣子。事實上,正當萊格拉斯猶自瞧得目不轉睛的時候,這被瞧著的兩人則開始舉步一起朝向實習兵們走過來了。
等他們走近之時,萊格拉斯便可以看出這位陌生精靈實為長輩了,或許還是他父親那般的年紀。而他的行止步調之中又隱隱流遶著...赫然標示其為戰士...的颯爽之氣,極可能還是一名身經百戰的英豪。
「這位是貝里揚德,」席力恩語調平淡無奇說得若無其事,「他要和萊格拉斯來一場較量。」
萊格拉斯瞬時愕然,把一雙眼睛眨個不停;而其餘的實習兵們則頓生警惕,先小心地瞄瞄貝里揚德,再謹慎地望望萊格拉斯。貝里揚德走向練習劍劍架,擇取了一支鈍劍,選畢轉身,衝著萊格拉斯燦臉一笑,「領教?」開口一說,揚手向場中一指。萊格拉斯望住席力恩,尋求著某些解釋,卻只收到這位劍技師傅一個無言的聳肩而已。驚恐不安之感開始喚醒他的意識,萊格拉斯提起他自己的練習劍,忐忑地跟隨著貝里揚德的腳步。這絕非他對自己的劍技缺乏自信,而是,他對於這場天殺的單挑究竟具備哪門子意義?是徹底摸不著頭緒。
他隆重擺出防禦姿勢嚴陣以待,輝映於貝里揚德...這人卻還依然扯著嘴角、滿不正經地在對他裝瘋傻笑。兩人踩著謹慎的步伐盤繞了一陣子,然後萊格拉斯祭出一系列出奇不意的揮砍和突刺,用以摸清楚這位對手戰士的底細。貝里揚德易如反掌地回劍擋開,然後輕步往前一踩、同時疾劍往下一掃,轉而回勢打橫一收,進入一種...在真實對陣廝殺之中刻意要把對手開膛剖腹...的奪命態勢。萊格拉斯橫劍架開,領受到貝里揚德的攻擊力道之強勁,直直貫上了他的整條臂膀。不賴啊,我活見鬼了,他暗暗感到沮喪。這可是在過去接受過千錘百鍊的一個厲鬼。他威武不屈地讓自己平靜下來,面露一臉兇相,被他對手臉上猶然掛著的那副討人厭的笑臉,惹得他一肚子不爽。
雙雙纏鬥了...大概至少半小時有吧?而叫萊格拉斯懊惱的是,他發現自己在這位資深戰士的凌厲攻勢之下,節節敗退了。然後貝里揚德揮劍掃向他的雙腿,卻一擊未果,緊接著,流暢得沒有瞬間停頓,手中鈍劍揚手便一個疾刺,逕向萊拉斯的臉龐襲去。萊格拉斯那隻作疼的腳突然背叛了他,於是他仰身往後摔落地面了。他極迅速翻身一滾,並再度挺身站立。
心中的不爽開始逐漸轉為憤怒,他憤而揮劍,竭盡最大的力氣砍向貝里揚德的中腰,貝里揚德直等到刻不容緩的那一瞬才往後一跳,於是萊格拉斯趁勝跟進,在飛刃交光裡盡情宰割。當他振臂將鈍劍揮向貝里揚德的肩頭執行凶暴的一砍、並在心中得意於勝利的這一刻之際,不意貝里揚德卻以暢若行雲的斜向一撥,將他的手中劍帶入上揚之勢,橫步一跨,讓萊格拉斯的劍滑過他的身側落了空,尾隨而至的便是迅若閃電的、輕輕點在萊格拉斯肩上的一個疾刺。
「停!」席力恩高喊。
貝里揚德往後退步,重重地喘息,「你太意氣用事了。」他說,「你讓情緒凌駕了你自己,落得不費吹灰之力便讓自己墮入錯誤的深淵裡去。」
萊格拉斯悶聲站著,氣喘吁吁,瞋目怒瞪這個...正在狂口大肆批評他的劍技...的怪客。這號精靈,究竟何方神聖?
「今日課程到此結束。」席力恩介入。原本沉寂得鴉雀無聲、默默旁觀著這場競技、如同萊格拉斯一樣被貝里揚德莫名其妙的出現給搞得一頭霧水的其他實習兵們,他向他們示意道,「萊格拉斯還要繼續留下來,」他說,「而你們其餘的人該去把器材歸位了。」被指示的眾人卻躊躇著一動也不動,明顯地對於貝里揚德和萊格拉斯這會子的勢態發展...抱著無限的好奇,只見那兩人依然還杵在當地大眼瞪小眼呢。
「馬上!」席力恩一聲喝令鐵面無情,於是實習兵們動手聚攏起訓練裝備,將它搬回貯放的器材庫去。席力恩又徘徊了一會兒,觀看他眼前兩軍對壘的這等陣勢,還出人意外地一派賞心樂事的好情致。之後才拾起他自己的教具,踱出場外,留他倆去針鋒相對。
「你的眼光銳利,身手敏捷,」貝里揚德開始發論,「你的步法稍嫌不穩,不過,我了解你負傷正在復原當中,所以我猜想那是暫時的狀態。」萊格拉斯瞇起了雙眼。他對於貝里揚德出現在此究竟是所為何來...正慢慢理出了端倪。「拜你的訓練師傅之教誨,」貝里揚德繼續口沫橫飛,「你的武藝技巧精湛嫻熟;因你自持的修為,你臨敵無畏英勇剽悍。假如你能夠學習著去掌控自己的性子的話,則你絕對成得了一個差不多及格的劍擊手。反之,你已經是一個箭技爐火純青的弓箭手了。」一番品頭論足滔滔至此,他轉臉和顏微笑,「本人認為,你與我將會相安無事共享太平的。」
萊格拉斯將腰桿一挺,拉長他的身高,暗自竊喜著,他的身高至少也比貝里揚德高上兩吋吧。他傲眼睥睨這位資深的戰士,「且容在下猜測,」說道,「尊駕乃,當我從軍入伍之時,被指派擔任本人之貼身侍衛者也。」
貝里揚德聽他傲慢的口吻,高高揚起一道眉毛,「鄙人據聞,閣下以及令兄們,提到在下所要擔任的這個角色時,是以『監護人』一詞來加以敬稱的。」他答。
萊格拉斯深深吸進一口氣。這還用說嗎?諭旨欽遵,埃里安赴任軍職期間,一向總由默塔諾珥相伴左右不離片刻的,他深諳這個道理。他只不過從來沒想過,自己也無可規避...要被指派以一名他自己的監護人...這個事實而已。卻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地,他發現,自己竟然氣憤得渾身顫抖,「失陪。」丟下兩個字,腳跟一轉,便頭也不回地朝向伊希爾登的辦公室揚長行去,空留貝里揚德佇立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在與埃里安一席語焉不詳的對話之後,萊格拉斯早已慢慢絕了自己近期得以服役於南方偵防隊的妄想了;然而,他卻也對於...自己可以獲准到隨便哪個邊境巡邏隊服役...的念頭,猶自懷抱著一線希望,但是,他又遲遲不願去對伊希爾登,把...有關於他打算將自己安置於何處...的這些功業前程問個清楚。他可不想顯出自己像是一副婆婆媽媽的樣子,但他也希望伊希爾登會對他使刀弄箭的高超武藝有所賞識。伊希爾登很是公正無私。他肯定看得出...萊格拉斯足以放置在比禁衛軍更能一展所長的地方...吧。
然而,藉著貝里揚德的出現,他已經被當頭一棒地提醒了那隻如來神掌之無遠弗屆、他的皇親國戚們百計千方地設法保護於他...之廣大的神通了。他父親希望告知師傅們說萊格拉斯應該要好生溫柔相待...的這一幕,霎時閃現在他的腦海。他萬萬不願委曲求全!他心意已決。他不再是小孩了;他可是一名堂堂戰士,而他堅決要被待之以戰士的禮遇,即使不被他的父親看在眼裡,那麼至少,也要得到他的指揮官的正眼相待。對於貝里揚德,他沒指望自己有三吋不爛之舌可以戰勝瑟蘭迪爾,但是時至今日,他已經在訓練場上證明自己已不是毛頭小子了,而他打算要迫使伊希爾登對這個事實做一個確認的表態。他的事業前程,可能就寄望於他這一舉能否成功了。
風火一般,他闊步逕自進入伊希爾登的助理所坐鎮的那間辦公室。「我哥哥在嗎?」他宏聲質問,抬腳便朝向內間辦公室逕闖。
這名助理一副準備要反對的模樣,卻說時遲,萊格拉斯已經穿門直入了。伊希爾登從他正在閱讀的軍書上抬眼探看,詫異得雙眉齊齊揚了起來。
「我想要和你談談。」萊格拉斯表示,因滿腔的激怒而語聲凌厲。
伊希爾登愣了愣,然後,神情漠然深不可測地,放下正在閱讀的軍書,口裡不發一語指指他桌前的椅子。萊格拉斯僵硬地入座,耳中傳來助理將房門悄悄關上的聲響。
「我是來請問你,一旦我從戎入伍之後,你打算把我安置在哪裡。」萊格拉斯文不加點語不修飾,開門見山直言而問。
伊希爾登往他的椅背一靠,「我還沒決定。」冷冷回答。
萊格拉斯不相信地蔑哼一聲,「且恕在下萬難相信。」他這種輕狂的語氣,惹得伊希爾登遽爾變色,但是萊格拉斯仍然聲色不改地勇往直前,「你嘴上不會說的,但是你確確實實,是在心底打著...要把寶貝小弟安插到禁衛軍裡去...的主意。如此這般,在下薄命歸向何方?伊希爾登?身邊由一個貼身保鑣陪著,駐守在我自家門口站衛兵嗎?」
伊希爾登早已在座椅內直起腰桿,「我已經告訴過你,我還沒決定將你安置在何處,而事實就是如此!」他劈口痛罵,把每一個字都切齒而發,「等我有了決定,我會向你告知,而你,身為森林王國的一名戰士,無論我將你指派到哪裡都要秉持一顆忠心為你的君王效命,順帶一提,而那確確實實也就是安納兒的使命,只不過,我倒是沒見到他到這裡來大放厥詞!此外,若論到這些軍務議題,本帥是你的上級軍官,萊格拉斯,而非你的自家大哥,我要你說話放尊重一點!」
萊格拉斯怎會不清楚自己正在猖狂恣肆逞口舌之快?但他發現,自己滿腔怒火正熾一時也難以收勢,「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不管什麼議題,你總是扮演大哥為先,長官為後!」說得激動憤慨,「我可花了無數的歲月,勤學苦練遏敵所需的十八般武藝;我的射擊能力比起不少已經在執勤的戰士們還更勝一籌,而刀劍功夫至少也能平分秋色。我已經賺取到讓我的長官對我以戰士...而不是需要呵護的孩童...相待的權利了!而我好怨恨這個權利的被否認...實因我的長官也是我的大哥之故!」
啪的一聲轟然巨響,伊希爾登的手掌重重擊在桌面,「放肆!」震聲一令撼動屋瓦,「起立,立正!」
因長年所受實習兵訓練...自然而然的唯命是從,讓萊格拉斯端肅起身,挺胸縮腹垂手站得筆直,兩眼直視前方,並且,儘管執行起來頗為艱難,他還是乖乖地閉上了牙關。他所應付的軍官們極少喝令他們的部屬立正,不過,一旦他們這樣做了,則通常就是預備要修理人了...這時閉上嘴巴才是上策。一個短暫的念頭突然閃現腦海,他覺得,自己應該閉上大嘴巴...的那個契機,很可能早已錯失良久了,不過,這會兒大錯已成無可挽回,況且,他確定自己也無所謂啦。
伊希爾登站起來,繞過桌子,直接佇立在萊格拉斯的前方,相距僅僅約略一呎之處。萊格拉斯赫然發現,他的哥哥怎地似乎極其巍峨巨大啊!「如此說來,閣下認為,你已經爭取到了以戰士禮遇相待的權利了?」伊希爾登開始發論,他的嗓音低沉,而且惹人討厭地...帶著揶揄之意,「只不過,究竟是憑哪一點,你認為你已經爭取到了?萊格拉斯?對於一個戰士來說,軍技武藝天經地義,是不可或缺之物,但是,光只是身懷十八般武藝可遠遠還不夠。你曾經見識過小衝突,但你不曾面對過真正的戰鬥,不曾有半獸人的烏血淹染過你的臂膀,不曾親眼目睹同袍在你的眼前被砍得身首異處支離萬段。我已然,把無數戰士送進殺戮道場盡做這些血腥之事了而且,當時機成熟,我必然也會打發你進去的;但是,在你不能表現給我看...你能夠嚴守紀律分寸行事、並且...對於真實的戰鬥其殘酷血腥達到某些程度的體認...之前,別來跟我誇誇談論你不需要被保護!我保護每一個新手戰士,保護到我能力範圍的極限,而假如我沒這樣做,則無疑就是我的失職。」一席訓示滔滔到此驟然停頓,他瞇起雙眼,仔細審視萊格拉斯的表情。
「而,當我們論及...我該不該將你待之以一個成人...的這道議題時,且讓我對你說一說,我偶然碰到的幾個時刻吧:在你...拖著一隻縛著夾板的傷腿而騎馬出遊、表現得如此不負責任...時;或者,在你...大搖大擺著闖進你的指揮官的辦公室、肆無忌憚得像一個任性的孩童、表現得如此嬌縱無禮...時。當我百思不解你怎能如此失序的當兒,卻藉著接踵而至的這幾個場合,叫我對你所宣稱的...自己已經蛻變成何其成熟穩重...的說法,而大開了眼界了。」
萊格拉斯可以感覺到燔灼的熱氣,火辣辣地湧上自己的臉龐。這項指控直擊胸臆刺入心腸。他好欣賞伊希爾登,滿心希望得到哥哥的尊敬,因此他可不喜歡自己正在聽取的這一切。
「正巧,」伊希爾登可還沒說完呢,「我是你的哥哥,也是你的上級長官,在這兩個角色之中,我發現我對於你的所作所為是萬難茍同。」到此再度頓住不語,把眼神銳利地刺進萊格拉斯的面容。在伊希爾登縝密的審視之下,萊格拉斯默默承受挺身站得筆直一動也不動,不敢迎視這道目光。
「我當這是...你已經和貝里揚德見過面了。」一番審視到了最後,伊希爾登終於結論。
「是的,大人。」萊格拉斯竭盡全力,把它回答得平淡如水。
伊希爾登稍微放鬆下來,身子往後靠坐在桌緣上。「貝里揚德帶牌走馬是御旨所欽點。」他口吻之中隱隱透著同情之意,說道,「你如果夠聰明肯學習的話,他倒是有無涯的學海可供你盡情汲取,還有,如果說他與默塔諾珥有什麼雷同之處,那就是他將會對他所看到的一切,做最大程度的三緘其口;不過,此人奉天承運,是分毫動他不得的。對於他的存在要乖乖認命,因為,不管是你或者是我,全無計奈何它。」
「是,大人。」
伊希爾登嘆了一口氣,同時抬手去撫過他緊緻整齊的髮辮,「萊格拉斯,坐下。」萊格拉斯略略躊躇了一下,然後才落座,瞬時悲從中來痛苦不堪。他對自己的事業前程,全然無計奈何,而且還有可能是,因動而得咎了。
伊希爾登望眼凝視他,「擔心著...自己將不被允准去冒險犯難,」說道,「相信我,哥哥深知你內心的憂懼;過去,我自己也有過這相同的疑懼。」萊格拉斯掠眼瞄他,眼神之中滿是狐疑,於是伊希爾登淡淡地笑了笑,「父親從前,就像呵護你一般地呵護著我;你一定不會忘了,昔日當時,我是他的獨生兒子。我所能夠給予你的承諾是,當實習兵師傅們為你的派任提出建言的時候,我絕對會聽取他們的意見;以及,我會竭盡全力地將你與別人一視同仁。」
「我能表示意見嗎?」萊格拉斯問。他兄長點點頭。「那麼,我的請求便是,請你謹記我弓馬嫻熟武藝精通的能耐,並給我一個機會去證明我自己。我需要成為一名戰士啊,伊希爾登,而不僅僅只是父親的掌上之珠而已。」
伊希爾登面露愁顏,「我會儘可能做到公正的,那是我全力所能許下的承諾。」他端目凝視萊格拉斯許久許久,「萊格拉斯,我明白過去的這幾個星期,你吃足了苦頭。你的傷勢進展混沌不明,而你又在為曦揚岱爾哀悼悲痛。」萊格拉斯聞言將腦袋一低,去望著自己的雙手。「除此之外,打從父親返宮之後,他又沒完沒了地盤旋在你頭上須臾不肯放鬆。」伊希爾登懸河滔滔如數家珍一般。萊格拉斯迅速地抬起眼皮,於是乎,捕捉到哥哥雙眼裡嬉謔的閃光。「他會恢復正常的。」伊希爾登勸告他。
萊格拉斯微露一絲笑意,「此際太歲對沖,必犯凶命?」
伊希爾登朗聲大笑,「誠然也。」他注視了萊格拉斯好一會兒,「你可以走了。」終於說道,於是萊格拉斯端身起立,將手按在胸前行正式的軍禮,但伊希爾登卻伸手向前,去握住他的臂膀。為這戰士的標記,萊格拉斯突然間,傻裡傻氣地,油然一種感激之情漲滿了胸懷。
「晚上見囉!」說完,他便離開辦公室,經過了那位...刻意裝作沒看見他...的助理身旁匆匆走人。一出到外頭,他倒是煞住了腳步。他還不甘心就這麼回家去呀,則何作他想?且尋森林的慰藉去也!他步入林中淺近之處,輕身跳上一株親切的山毛櫸歡迎的枝椏裡,然後開始埋首於騰步躡林杪的輕功絕技,直奔至離宮興許一哩之外,便在一棵俯臨一條森林小徑的老橡樹上,隱遁在它的綠葉叢中,往後一仰,躺進這樹的懷抱裡去。
這會兒他多希望自己...在莽然撞進哥哥辦公室之前,能夠多審慎思考一下啊!不過至少,他可以確定伊希爾登不會在家裡提及這起蠢事啦。哥哥肯定會將它視為...他努力將它們拋在訓練場不帶回家...的公事的一部分。但他也深知,不管是他自己、抑或伊希爾登,也仍然無法當它不曾發生過。他的家人關係,被那些統治呀、指揮啊諸多權力轇轕牽纏得不可開交...的這種相處模式,可讓他在心裡不知恨過多少回了!
當他才剛剛不情願地斷定說...假如他希望在晚餐之前泡個澡的話,那麼這便是打道回府的時刻...時,卻聽到有人順著小路走過來的聲響。這些步履太過沉重,沉重得不成精靈的凌波步,於是他將手兒按在隱於靴內的匕首刀柄上,全神警戒,靜靜守候。一個穿著灰色衣袍的的身影施施然出現在他的下方,見此身影剎那間,他綻開了笑臉,鬆手放開他的匕首,同時縱身跳落小徑,直接降落在這位來客的正正前方。
「Mae govannen,米斯蘭達。」他開口招呼。
這位老巫師驚得微微一震,甫定之後,從一雙濃密的長眉底下對他打量。「噢,我確實相信這位是萊格拉斯小帥哥。從我上次看到你至今,你成長得相當多啊!」
「那可是不少年前的事兒啦!」萊格拉斯笑著提醒他,「我可以幫您背行囊嗎?」彬彬有禮地詢問。
「好啊,可以。我發現這些日子以來,老人家我愈發容易疲倦了。」萊格拉斯將他的背包上肩,於是老少倆起步朝向皇宮前進。「讓我想想,你到這會兒,必定是一位戰士了囉!」
「不盡然是啦,」萊格拉斯對他說,「宣誓典禮在下個月哩。」
「啊,」米斯蘭達點點頭,「那麼典禮之後,你要做什麼?」
「隨便人家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萊格拉斯回得意興闌珊。
米斯蘭達不著痕跡地一笑,「對我們大部份人來說,那倒是千真萬確啊,年輕人。不過,你沒必要說得那麼哀怨啦!我倒是恐怕呀,森林王國危急當前,全國戰士無一不要共赴國難了。假如它就是你所尋求的冒險,我恐怕你很快就會找到它了。」
萊格拉斯默默點頭。他又沒指望說,他需要轉熙和歲月為危難當前,來供他找樂子。他只不過是,不願意把自己的餘生都虛度在皇宮站衛兵的勤務,如此而已。
兩人走過小橋,拾級而上到了皇宮大門。正當他們進入前廳時,遇上瑟蘭迪爾從大殿出來,「米斯蘭達!」他驚喜大喊,「歡迎大駕光臨!」
「拜見陛下。」米斯蘭達低頭為禮。
「來與我把酒話桑麻!」瑟蘭迪爾邀請,「我會讓僕役們為您準備好客房。」說著眼神一瞄,瞥向萊格拉斯,「你看來累了,萊格拉斯。」開口作評,「你何不去休息一會兒,稍後再來加入我們?」
費了好大勁兒的艱難困苦...萊格拉斯壓抑住一肚子光火,於是,順著長廊趨步向前,朝向他的臥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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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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