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ovice
by
daw the minstrel
11. The Afterm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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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餘波
返鄉的行程簡直像是一場惡夢。雨勢不曾稍稍停歇,大夥兒很快就全身溼透了,就連他們不管怎麼費盡心思來讓莫爾鐸保持適度的乾爽,到了最後也都是徒費心機。再也搾不出一件乾衣服來為他遮蓋了。而且隨著時光點滴的流逝,莫爾鐸的病情逐漸轉為更加惡化,這一點埃里安眼底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他的神情激動異常,儘管這日稍晚時他回復了意識,但他的神智則甚為不清。他大概相信他們依然還在遭受著攻擊,所以不肯安靜地躺著。
埃里安絕望萬分地看著莫爾鐸其人,費盡力氣與他們早先拿來將他綁在擔架裡的那些藤蔓進行著對抗,而讓抬擔架行進的這項任務更形困難,因為他的體重原就不輕,而席力恩、以森荻爾、唐杜義、以及安納兒這些運送夥伴們,卻還得在他偶爾掙扎抵抗時,穩住他,讓他不要亂動。怎麼莫爾鐸這號人物都已經病成這復德性了,卻還依然這麼頑悍難以搞定呢?埃里安實在是滿肚子納悶極了。
「我們非得停下來不可。」席力恩發話,「像這樣子帶著他,我們是寸步難行。」他們正離幾顆巨型岩石不遠,那些巨石可以提供聊勝於無的庇護,於是他們竭力找到盡可能乾的地方,將擔架放下來。「埃里安、嘉列拉斯、還有萊格拉斯,你們擔任警戒,其他人趁這時設法到處尋找些材料,以便用來升個火堆。」他殷殷指示,「千萬不要離開警戒人員的視線範圍。」在眾人皆奉命行事的那當兒,這位指揮官則忙著把急救包裡頭的東西做著分類撿選。
埃里安拔劍出鞘,挺劍立定,緊緊盯住他那些四處尋找堪用柴火的夥伴們,此時昏暗朦朧的白晝光線正在逐漸沒入初籠的夜紗中。他們帶回了足夠的引火物以及木頭,它們僅是稍稍受潮的狀態,還夠在埃里安和安納兒百般呵護細心哄誘之下去點燃起來、燒成火堆,好讓席力恩煮一劑藥湯,給莫爾鐸服用讓他鎮定入眠,或許也,抑制他的高燒。
席力恩望著蠕動不安、外加呢喃自語的莫爾鐸,然後移開視線去向實習兵們溜過一圈,最後落在,埃里安推斷為最健壯的兩人身上。「嘉列拉斯和萊格拉斯,」他開口道,「你們必須壓制他,不得讓他動彈,一直到讓我把這藥給他灌下去為止。」被點名的兩人順從地移身去蹲在莫爾鐸的腦袋旁邊。「用你們的膝蓋抵住他的雙肩,雙手則按住他的頭,不要讓他亂動。」席力恩端著這杯熱茶一邊走來,一邊指導著,「將他的嘴扳開,萊格拉斯。」他追加一句,「千萬小心,他才不會咬你。」萊格拉斯遵命照辦,於是席力恩著手把藥茶強行灌進莫爾鐸的喉嚨裡。這位徒手格鬥師傅奮力拼起命來,但是在他們聯手壓制之下寡不敵眾,萊格拉斯和嘉列拉斯兩人用盡手段讓他一動也不能動,一直到席力恩對他吞下的劑量感到滿意為止。
席力恩這會兒往後跪坐在他的腳跟上,「我們必須靜候幾分鐘,讓藥效發作。」如此說道,而眾人對這道指示簡直是太樂於遵從了。埃里安心中很清楚,這群實習兵正在捱受強行軍後精疲力竭的感受。捫心而論,精疲力竭的並不單單只有實習兵而已啦。在疾行之際,同時還必須時時防備半獸人半點不容疏忽,這種不得不然的戒懼驚疑,則更在軍旅的勞頓裡雪上加霜。
另外,埃里安的傷臂還不甘寂寞地,不時陣陣作痛。在與半獸人的戰鬥之中,他很可能不應該那麼滿門心思著要去拉弓的,他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然而當席力恩下令叫他們全體都到樹上去那一刻,多麼叫他覺得自己是個全面的廢物啊。他不是不知道因時制宜隨機應變的道理而且,說實在,他自己也絕對會發令採取與這相同的行動方針,但是當他舉目環顧四周,看著席力恩與五名實習兵靠著自己的力量在奮力禦敵,他就是沒辦法冷眼旁觀置身戰場之外。結果證明,少了他的援手,他們也有克敵制勝的能耐,但是他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並且,他認為自己對席力恩所說的那番辯解是站得住腳的:假如大夥兒全在這場攻擊裡丟了性命,則保住他一條手臂這件事,絕對是毫無意義可言!
就算是現在,席力恩絕對不讓他幫忙抬擔架這件事,也令他著實惱火。畢竟,他的右手是完好無傷的嘛,而且他還是個慣用右手的人。但是他不去徒勞作口舌之爭,而是把力氣用在設法確定自己搶到了他們依然在搬運的三個背包裡最沉重的那一個,以此來彌補自己的毫無用處。萊格拉斯上次輪完一回擔架搬運工之後,當他將一個背包揹上肩時,那時他就看到弟弟腳步顛了一下了,所以那時他按住他家小弟,然後從萊格拉斯的背包裡挪一些東西到他自己的背包裡。
「我揹得動!」那時萊格拉斯出口反對。
「少囉唆!」這是繼續重新分配背包物件的埃里安,那時忙碌之餘唯一給的答覆。當時他抬起眼皮,卻迎上嘉列拉斯的注視,那負責揹負另一只重型背包的小子,瞪大眼睛正在仔細觀察他們兄弟倆,眼神裡盡是不解和迷惑,不過他當時對這位好奇寶寶不予理會,只繼續忙他手裡的分裝工作。分裝畢,他走向嘉列拉斯,同樣也從他的背包裡挪出物件來。
「你不需要那樣做的!」嘉列拉斯語調極不自然,「我比萊格拉斯要強壯一點。」
「我料想,你是壯碩些,不過,誰管你啊。」埃里安一邊嘆氣一邊說著,忙著重新整頓背包的雙手可沒稍稍停頓。然後,以一種極盡惹人厭的嘴臉,向嘉列拉斯獰然一笑,「少囉唆。」那時嘉列拉斯顯然是被嚇傻了,所以就閉上嘴巴乖乖配合,因為他沒再嘰哩呱啦地窮反對。
上述花絮,此時浮上了埃里安的心頭,正當嘉列拉斯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時。對於可遇不可求的這個短暫休息,心中實在是千恩萬謝,於是在這個他竭力所能找到的遮蔽小站裡,埃里安挨著岩石往後輕鬆一靠,於是所有的實習兵也在他附近紛紛摔坐在地上。席力恩則忙著在重新收拾醫護包。
「他的病況有多壞?」安納兒口中發問,焦慮的眼神則拋向莫爾鐸。
「壞透了。」埃里安回答得陰風慘慘,「但是醫師們絕對有能力挽救他的,而我認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將他交付醫師手上。」
「您覺得半獸人會回來嗎?」唐杜義問著,他的音調因為擔心焦慮而緊繃,聽得埃里安一顆心都擰成一團。在戰場上,唐杜義戰鬥之英勇絕對不輸給任何人,但是他對這場殺戮所體驗的驚嚇程度,似乎比誰都要更多得多。此時,席力恩顯然聽到了他的發問,因此將目光迅速掃向他們來,與埃里安四目相鎖。
「我覺得他們不會回來了。」埃里安謹慎地作答。他希望讓這名惴慄不安的實習兵放下心來,但是,去助長一份與事實不符的安全感會造成何等危險,他也非常清楚,「然而,我們一定要提高警覺,就像我們一直以來那樣的不可鬆懈。」席力恩聽了默默轉回去照料莫爾鐸。
現場落入了片刻的沉寂。「您的手臂如何了?」嘉列拉斯突發一問。
埃里安轉頭去看他,神情震驚不已。自晌午而後,萊格拉斯就已把那個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問到埃里安早已經變了臉,很難好情好性鼓舞慰藉地善意回應,反而是激烈地粗口罵他。「只要讓醫師來照料它,就絕對沒事的。」他此刻卻好聲好氣作答。嘉列拉斯點點頭,靜靜地望向別處。埃里安看到萊格拉斯一雙眼神正在看著別的實習兵,他這小弟倒是什麼也沒表示。
席力恩站起身,「我想,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說道。莫爾鐸早已滑進睡鄉,那副樣子看來像是比較容易搬運了。他們熄滅火堆,抬起擔架,揹起行囊,繼續踏上那彷彿永無盡頭的旅程。唯一讓他們從災難困厄之中解脫出來的是,午夜過後,雨勢暫時停下來了。
因這場雨、加上莫爾鐸的擾亂不安,讓他們的行進速度減緩到無以復減的程度,拖慢到他們行至相距訓練場不遠的森林邊緣時,時間都已接近午前了。而叫埃里安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下的是,他們所搬抬的這付擔架之姿影,足以立即引起警覺的警報,於是最前面的士兵、然後是最前面的醫師們,便疾奔過來提供給他們儘量的協助。他們將擔架輕放在地上,於是畢洛遠蹲下來俯探傷患。
「這是一支半獸人毒箭。」席力恩一邊述說,一邊從皮帶裡拉出包裹得仔仔細細的箭矢,將它交給醫師。
「你收藏了這枝毒箭!太好啦,」畢洛遠咕噥著表示,「那樣絕對會讓毒素的辨識工作容易多了。」說著向附近盤旋的士兵們打了手勢,「把他抬到醫務室。」如此吩咐,因此大兵們抬起了擔架。
就在那一刻,埃里安看到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從伊希爾登辦公室的方向朝他們拼命跑來,兩張臉孔均滿佈驚恐的神色。這支實習兵訓練團已經歸來、而且團員中有人負傷的消息,顯然早已傳到他們的耳中了。瑟蘭迪爾驅動銳眼將整團掃過一趟,在看到他的兩個兒子混雜在顯然是未受傷的成員裡時,那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昭然可見。伊希爾登同樣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儘管他立即將注意力轉到擔架上,這做法與瑟蘭迪爾如出一轍。
「他必須速速送往醫務室,兩位主子。」畢洛遠不容置疑地說道。
瑟蘭迪爾點點頭,「去吧。」他表示。得此令,戰士們抬著他們的擔架提腳便走,畢洛遠則隨侍在傷患身邊相伴而行。他們離去的那當兒,實習兵教頭羅米拉德,急腳快步走來,迫切要來檢查一下他所照管的人兒。他忙著清點人頭,並且在他覺察所有的實習兵全都好端端立在他眼前時,不由自主地表現出落下胸中大石的神態,雖則點名的結果也明白地對他顯示道,躺在擔架裡剛剛被抬走的那位精靈無非就是莫爾鐸。
此時,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兩人,轉而望向席力恩與埃里安,「怎麼回事?」瑟蘭迪爾遣聲詰問。埃里安閉口把發言權讓給席力恩,因為莫爾鐸受傷了,所以現在這任務是此人在執掌。
「我們撞見一支為數大約二十的半獸人軍團,」席力恩報導並描繪這場小規模戰鬥發生之時,他們身處何方。「屬下相信,我們殲滅了絕大多數的敵軍,」他補註,「此外我們並沒發現他們還有其他兵團,但我們並沒有做徹底的搜查。莫爾鐸受傷了,而我希望趕緊將實習兵們帶離戰場。」
伊希爾登點頭贊許,「你做得很正確。」如此回應,言畢轉向他的父親,「且容兒臣先行告退,吾王,我要去調度發派一支搜索隊,看看他們能夠發現什麼。」瑟蘭迪爾頷首表示他的應允,伊希爾登遂旋踵離去,腳跟尚未落地,口中已經迫不及待向他目光所及的戰士們大呼小叫地下起指令來了,那是正在這群緩緩散去的群眾之間悠然閒步的幾名戰士。累得行將掛掉的埃里安,見狀都忍不住啞然失笑。伊希爾登毅然決然要把他周遭的人事物加以組織整頓,他這種一絲不苟的純正心思,實在是令人感覺非常欣慰的事兒哪!
原本在向席力恩靜靜問話的羅米拉德,此時則信步遊移在滿臉倦容的實習兵之間,手裡忙著按按這個肩膀、捏捏那隻手肘。「你們表現得太好了!」他說,「現在回家去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們會談談這趟旅程,不管什麼事情,只要你們心中仍有疑慮,全都可以盡情發表。」實習兵們只略略躊躇一下便緊接著,向瑟蘭迪爾尊敬地點頭行禮,就全都鳥獸散了,只除了萊格拉斯以外。「陛下,」羅米拉德正式地行了一個軍禮,「您要屬下們伺候嗎?」
瑟蘭迪爾搖搖頭,「不需要。」微笑道,「你們請自便吧。我也要接我家的兩個小朋友回家了。」羅米拉德點點頭,然後就偕同席力恩離開了,朝向實習兵的教官營房雙雙走去。埃里安相信羅米拉德絕不會把席力恩留得太久的,這位劍器師傅同樣也需要休息。
瑟蘭迪爾此時轉向他的兩個兒子,看眼前這兩人全都形容疲憊、而且污漬斑斑。顯然把那些還依然停留這區域裡的睽睽眾目全然不放在心上,他伸手一攬,便將萊格拉斯擁進一個緊緊的懷抱。他的么兒原先就一直擺脫不掉的那些痛苦指數,在他並沒有拒絕被公然擁抱的這件事上,呈現得昭彰顯著。接下來,瑟蘭迪爾把同樣的擁抱也給埃里安來個公平對待,埃里安這才驚覺,他套在矯正套裡的手臂,因為緊緊夾在父親與自身之間造成的壓力,因而劇烈疼痛得叫他沒辦法抑制住小小倒抽一口冷氣。
瑟蘭迪爾立即作出反應,「怎麼回事?」他問聲激烈。
「埃里安又傷到他的手臂了!」萊格拉斯毫不遲疑,語聲高昂地闡明,「他需要一個醫師。」
埃里安聞之祭出一張臭臉。他本來就打算儘快去醫師那裡報到的嘛。他畢竟,又不是笨蛋。可是在他確定它傷到何等程度之前,原本並不想把他的傷勢透露給父親知道的嘛。瑟蘭迪爾絕對只會憂愁擔心得不得了,並且對他失驚打怪到把他給逼得發瘋而已。至少也還好,萊格拉斯並沒有在伊希爾登跟前宣布這道傷勢啦!埃里安在心中給自己打氣,在那個對於他是否能返回職守、何時回任、以及在何處任職這些議題上,擁有生殺大權的該號人物面前爆料。
「要你多嘴啊!臭小鬼。」他咆哮。
「他告訴我你應該跟我說的事。」瑟蘭迪爾出言責備,「你怎麼弄傷的?」
「說來話長啦。」埃里安閃爍其詞。而站在他身旁的萊格拉斯,也同樣一副,口兒難開的模樣。埃里安絕對推測這小鬼不會把有關於差點兒墜崖、或者有關於違抗埃里安的命令而拒絕幫他解放手臂的這些鳥事兒,就那麼滿腔熱忱地去跟他們的父親大人一吐衷腸的。
發生在這段旅程上有某些事情,顯見是這兩人不願意談及的,瑟蘭迪爾靜靜瞅著眼前這兩個心中有鬼的兒子。而注目之下才嚇了一大跳,他驚心察覺到,萊格拉斯現在頂多只差一吋,就和埃里安一般高了!「什麼時候發生的?」他真想一探究竟,接著卻把那道疑問拋諸腦後。
「去看醫師。」他對埃里安發令,「看完醫師後,你可以告訴我傷勢有多嚴重。萊格拉斯會把你們的旅行見聞跟我細說端詳的。」說著便把一隻手臂鍾愛地攬住他小么兒的雙肩,而萊格拉斯則一副希聽尊便的神情。「走吧,」瑟蘭迪爾說,「在我們促膝而談之前,你需要先睡個飽覺。而且看來,這是個會令我想要斜慵身懶坐、佐玉醴瓊漿來將之細細品味的故事哦!」
***
萊格拉斯將身上依然潮濕的衣物盡皆褪去,往床上一倒,便把這日所剰的時光蒙頭睡去。直到入耳那一記輕輕叩門聲響將他吵醒時,這都已經到了夜暮時分。「請進。」他慵懶無力喊聲。
門啓處,瑟蘭迪爾跨步而入,其身後跟隨一個僕役,手上端著一托盤的食物。這名僕役將托盤安置在桌上後,恭謹地退出房去。抑住一個盡情的哈欠,萊格拉斯套上睡袍,費力下床來,站定而迎。
「來用餐吧,iôn-nín。」瑟蘭迪爾發語慫恿他。他斟了一杯酒,陪萊格拉斯一同坐下來,這小子突然覺察自己快餓死啦。瑟蘭迪爾一直等到他熱情洋溢地把其數量之巨達到荒謬境界的鹿排、麵包、乳酪、以及蘋果汁給狼吞下肚之後,才再度開口追討這一篇旅遊報導。「為父但願能夠明白你和埃里安發生什麼事兒了,」他祭出柔情攻勢,「你們對爸爸來說,太過重要了,重要到我不願意被蒙在鼓裡,對你們的風風雨雨毫不知情。」
萊格拉斯發現瑟蘭迪爾說話的口吻裡,有一種令他很想把這趟旅遊所發生的事鉅細靡遺向父親一傾而盡的感覺,這趟緊張迭起、最後以恐怖作為收場的訓練任務。他告訴瑟蘭迪爾每件事 --- 與嘉列拉斯不斷的爭吵,莫爾鐸的連番斥責,和師傅們的幾場模擬戰鬥,以及和半獸人的一場真實戰役,他自己差點兒摔落懸崖並墜入激流。他只有兩件事沒說:他違逆埃里安叫他幫忙解開手臂束縛的命令這個抗命事件,以及他與嘉列拉斯合謀撂倒莫爾鐸的這個陰謀詭計。這兩件事讓他陷入危境,相較於對他父親如實相告,是同樣的險象環生。
等萊格拉斯娓娓道盡之後,瑟蘭迪爾往後一靠,凝眼對他的么兒細加端詳。萊格拉斯並沒有和盤托出,他心中暗忖。這裡面有一、兩個不流暢的環節,他言及該處時,顯見是在絞腦決定什麼該說、而什麼該閃。縱如此,瑟蘭迪爾卻沒有對故事裡的區區幾處罅隙賦予過度的擔憂。假如這些閃爍之處果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則他毫無疑問,必定會在時間該到的時候自然獲悉這些隱情。但是,有關於瑟蘭迪爾如何評判萊格拉斯所陳述之事?這一點,他的兒子精於此道,這讓他頗感憂心。而萊格拉斯那張神色緊張的臉龐則告訴了他,這孩子已在等候審判了。
因此,他傾身向前,一隻手按在兒子的膝頭,「實習兵師傅們自會決定爭吵該有怎樣的處置的,萊格拉斯。」他說,「那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但為父的體認似乎是,你並不想要吵這場架,而且還努力地要終止它。此外我也聽到的訊息是,在這場與半獸人的交戰裡,你表現得可圈可點,並且戰鬥得非常英勇哦!你讓我感到好驕傲喔!」他簡潔地數語道盡。
萊格拉斯喜悅得臉兒都紅了。這場旅程本就艱鉅,但也許,他終究並沒有把它搞砸到那麼糟的地步。另一個念頭突然浮現他的腦海。
「埃里安從醫務室回來了沒有?」他憂心忡忡問道。
「回來了,許久前就回來啦。」
「他怎樣了?他的手臂損害得很嚴重嗎?」
瑟蘭迪爾嘆了一口氣,「他們並不確知。」他如此說。看萊格拉斯臉上那副沮喪的表情,他自己也泛起了憂愁。他原先就認為,萊格拉斯可能會為哥哥的傷而感覺內疚的,儘管到目前依瑟蘭迪爾所見可知,是因為強力拉弓才造成最後關鍵性的傷害的。「交給時間來敘說一切吧,萊格拉斯。」他說,「憂愁只是自尋煩惱而已。」
他站起身,於是萊格拉斯也起立相陪。瑟蘭迪爾在他兒子的前額上輕輕一吻,「去,洗個澡,」他說,「你的頭髮裡有泥漿呢!」
萊格拉斯笑了,「遵命,父親。」他柔順地回答。在瑟蘭迪爾移身朝向門口走去時,他追加一句,「謝謝您!」
他父親回頭一笑,「千萬不用客氣呀!iôn-nín。」遂飄然離去,只見輕輕掩上的房門。
***
埃里安安安靜靜地坐著,他的手臂橫陳在眼前桌上。畢洛遠將他的雙手沿著前臂輕巧撫去,然後停頓在損傷的肌肉上方,緊閉著雙眼,努力去感受這個傷勢的範圍、以及程度。當他移神進入一個類似催眠的狀態時,那種全神貫注是全面而徹底的。埃里安並不了解醫師在做什麼,但他感覺到一股暖流在他的手臂裡漫流,於是他盡情地從這道暖流裡汲取最多的舒適與安慰。他對這個傷勢擔心的程度,可遠遠超過了自己原先對任何人所承認的。如今,他都已經從旅程回來有一個星期了,而醫師們卻還依然不願對這傷勢做出,它何時痊癒,或者甚至,它能否痊癒,的預言。
畢洛遠睜開雙眼,同時深深嘆息。他移開雙手,「覺得怎樣?」他一邊把矯正套扣上埃里安的手臂,一邊發問。
「痛啊,」埃里安回答得一口咬定,「但是不像先前那樣痛了。它好像好多了喔。」他最後提供了這樣一個見解,期盼著醫師會把這道見解加以確認,偏偏畢洛遠只不過就是悶聲不響地弄妥了矯正套,並協助埃里安把他的手臂安放在弔帶裡而已。
埃里安見他不為所動,嘆了一口氣,並改變話題,「聽說莫爾鐸好多了啊!」說道。
「是啊,」畢洛遠同意,「他是好多了。此外,當我今晨去瞧他的時候,他已下了床並且埋頭在寫報告,連他妻子的反對都沒用。他是一個比你更糟糕的病人。」
埃里安聞之一笑。沒錯,他絕對想像得到,在一個醫師的手裡,莫爾鐸魔君必是全然談不上馴良順服這類字眼的。
「讓你的手臂更加靜養,三天之後再來看我。」畢洛遠做此吩咐,而埃里安不得不滿足於,那樣的指示。
***
萊格拉斯和安納兒往林間一處空地趕去,在那空地裡,另外三個實習兵圍繞著營火團團而坐,正在等待他倆的到來。打那時他們歸來後的這個星期裡,課程都是由羅米拉德和席力恩引導著他們,把有關於訓練任務期間所發生的大小事件點點滴滴討論又討論來度過的。最剛開始,兩位師傅鼓勵實習兵們說出他們所經歷的體驗。萊格拉斯發現他自己,與其他人一樣,逐漸感受到可以更加自在地把恐懼和驚惶侃侃而談,那些不良心緒在整個任務期間曾經牢牢地將他鉗制著不放,並且在他們歸來後的許多夜晚裡攫住夢境不讓他們安眠。到了最後,他們的談論已經轉移到戰略與兵法的課程,於是乎他們全體,早就又變回了他們日復一日的那副德性了。然而於心深知,他們先前共有著一些彼此不可能將之忘懷的經歷。
現在莫爾鐸身體在好轉中,所以他們很快地回到了正規的日常作息。他們今夜的聚會,是作為這整個事件結束的象徵,以及趁著碩果僅存尚待興辦的唯一餘波來臨之前,先相聚慶祝一下,那道餘波就是:明日早晨,羅米拉德要聚集所有階級的實習兵,舉辦一場小型典禮為這五個實習兵的,紀律嚴整、奮發勇氣以對抗半獸人,以及謹慎照護莫爾鐸將他緊急護送到醫師的手中這些優良事跡,做一個公開表揚。
「你們也該來了吧!」嘉列拉斯叫嚷著,「可真叫人好等。」
萊格拉斯翻翻白眼,不予回應。他和嘉列拉斯在上星期裡,兩人多多少少有在互相容忍磨合了,但是萊格拉斯發現,對於他們會成為朋友的這件事,實在叫他難以置信。
「去拿到我們要的東西,那可不是探囊取物哦,」他回敬,「不過我們是遊刃有餘啦。」他從自己的斗篷底下取出三個水袋,而安納兒又拿出兩個來。這兩人咧嘴笑著,而其餘眾人則揚聲歡呼起來。這兩傢伙先時被委以弄些美酒來為慶典增色的重任,於是他們拿空的水袋潛入皇家地窖,然後趁四下沒有警衛的時候,從他們駐足之處的第一只酒桶裡,將它們注滿,以此圓滿達成使命。大夥兒把水袋滿場分送著。
萊格拉斯在安納兒與唐杜義中間席地坐了下來,將手中佳釀灌了一大口。他鑑賞美酒的品味早已經在他父親的餐桌上受過足夠的訓練了,而那樣的訓練令他辨識出,這可是頂級多維尼安的絕品珍釀呀!他頓了頓,把後果想了一想,然後以長飲第二口權且為慰藉。既飯已成炊則無從追悔,所以,他應該盡情享樂方是道理,他對自己如此說著。
他身旁的安納兒,引吭開始唱起歌來,於是眾人全都加入合唱,這曲由精靈合音曼唱的雅歌,和以林木的吟哦交相共鳴,而星辰也灑落銀輝無聲地襄贊。一曲既畢,停歌再飲,「這酒還算不賴嘛!」最是刻薄的嘉列拉斯,勉為其難如此發論。萊格拉斯心中浮現瑟蘭迪爾若能夠聽到嘉列拉斯對這味美酒如此不具熱情的稱揚,其必定會以怎樣的尖酸話語加以回敬,心裡想著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他不會落入圈套。他渾身只覺得飄飄欲飛。
彷彿無法忍受這麼被晾在一旁無人過問似的嘉列拉斯,這會兒慢慢晃過火堆,來到萊格拉斯身旁,一屁股坐下,「有關於我倆要不要、或者何時要值夜間警務,你有沒有辦法打探到一點風聲?」他壓低嗓音問道。
萊格拉斯搖搖頭,「我想,也許莫爾鐸還沒遞交報告給伊希爾登吧。」他回,「不管怎麼看,伊希爾登都一副對這事兒毫不知情的模樣。」他盯一眼嘉列拉斯,「你記得當莫爾鐸下這道命令時,席力恩並不在場吧?而我認為埃里安是絕口不會去提及此事的。」
嘉列拉斯把一句話悶聲不響了好半天,「你哥哥人真的很好啊!」突然衝口而出,「你好幸運。」說完站起來,走向火堆的另一邊,回他的老位置去了。
萊格拉斯又大喝一口,並且發現自己這會兒正開始有一點頭暈目眩的感受。他會是喝醉了嗎?他心中暗吃一驚。與他的朋友們沒什麼不同,他自孩提時代就把喝酒當作日常生活基本的公式了。但是在家中,一如他的這些夥伴們同樣,酒是拿來佐餐的,而且他佐餐所喝的酒量極其有限,並且還經常兌上清水。他把這些因素在胸中詳加衡量,同時橫眼瞧了瞧周遭這群實習兵那紅撲撲的臉龐。接下來他卻仰天大笑起來。錯不了,他心中如此想著,我想我們大家全都有一點醉啦。
安納兒戳戳他,「你為什麼發笑?」一派嚴肅凝重地發問,問完卻自顧哈哈大笑著,伏地不起。
以森荻爾仰臥在青草地上,眼睛觀賞著天頂眾星,「我們應該做一點什麼事兒,藉以展現我們現在是一個團隊的表徵,」他說,「一些讓我們與其他實習兵有所區別的事兒。」
「好主意!」安納兒發聲附議,自行恢復了一點兒意識,「我們該做什麼?」
大夥兒把他的問題悶聲想了半天,光陰悄悄移時,最後由唐杜義開了口,「我想到了!」他姑且說說看,「這個辦法,你可以實施在馬兒身上,弄完之後,馬兒看起來可非常優雅美觀哦。要我示範給你們看嗎?」
大家全都興致盎然地注視著他,「示範示範吧!」嘉列拉斯說。
「我需要一把小刀,以及一位志工。」唐杜義說。
不知怎地,唐杜義的請求激得萊格拉斯覺得好好玩。臉上粲然一張笑臉,他從靴內抽出匕首,交給唐杜義,「在下奉獻犧牲。」他嚷得慷慨豪情,嚷完卻又附上一串哈哈大笑。而其餘眾人似乎也同感於那個玩笑,因為他們全都捧腹笑得東倒西歪。
依然吃吃竊笑不止的唐杜義,站起身,來到萊格拉斯面前站定,拿手裡的匕首耍了個花稍,「絕對不會痛。」嚴肅八百地說完,卻又呵呵笑了一陣。他從萊格拉斯鬢邊扯鬆了一小束長髮緊接著,只見鋒利小刀銀輝一劃,瞬間斬斷了這束雀屏中選的髮綹,讓它餘下大約六吋長的,細緻秀美的,閃閃動人的金色髮絲。萊格拉斯唬得一跳,但並沒有其他反對的表示。在唐杜義巧藝編纂這束短髮,好讓這短辮垂覆在萊格拉斯前額的一側時,其餘眾人則心懷敬畏地一旁圍觀,儀式全程皆肅穆而寂靜。唐杜義正在做的示範,對於珍愛其寶貝長髮的精靈虛榮心,兩者究竟是相得益彰,或是相害失色?觀眾們顯然是又驚又疑、無從決定。
「現在,我們需要一些東西來裝飾一下。」唐杜義沉思著,「我們用鈴鐺來裝飾馬兒,但是我覺得,鈴鐺並不適合我們使用。」環眼四周,「你們認為我們有沒有辦法在漆黑之中找到鳥巢?」尋思而問,「用藍鵲羽毛絕對是上選。」
一股機越熱情再度席捲過這個小團體,「區區小事。」安納兒不屑地哼哼,在這幾人當中,論及林野知識,則無人能出其右,「在森林裡,本人可以在任何時間找到任何東西。」他異乎尋常地自吹自擂大誇其口,說完立即躍上附近的一棵樹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等候他歸來之際,唐杜義為嘉列拉斯和以森荻爾削了瀏海,靈巧地編結成短辮,然後以森荻爾為他執行了相同的儀式。等到安納兒帶著一滿把藍羽毛回來時,他們已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唐杜義削短、並編結了安納兒的頭髮,然後在每人辮子的尾端均加上一支艷藍色羽毛。完畢後,唐杜義退後一步,以一種滿意的表情仔細檢閱眼前眾人。
「看起來俊逸非凡!」他熱血奔騰表示,「而且它無疑表明著我們是一掛的,因為別人絕對不會把頭髮修飾成這樣的。」
「帥呆啦!」以森荻爾一聲高喊,同時伸掌在唐杜義背後一拍。其餘眾人無不深表同意,於是他們再度舉起酒囊,為彼此,也為了他們新近發現的團結,而互相敬酒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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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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