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igal Sons
by
daw the minstrel
2. Turgon’s I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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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忒爾貢的主意
那日向晚時分,一如蒸暑的夏月裡瑟蘭迪爾子民們的慣常活動,晚餐之後不約而同、紛紛踏至宮殿大門外的那片廣闊草坪聚集,敘敘故事說說新聞,聽聽音樂跳跳舞,與往昔沒什麼不同。然而對瑟蘭迪爾這個第一家庭而言,這個夏季的此類聚會裡則是特別洋溢著一股喜悅的氛圍,因為王儲伊希爾登,新近才與雅薾斐苓完成了文定之儀,這位女郎的母親名列宮廷御醫的其中一位。事實上,她就是教導萊格拉斯如何將渙散逃逸的破碎心靈重新聚合起來的那種療育技巧的那位醫師。
此刻在草坪的邊端上,萊格拉斯坐在安納兒身旁,定定瞧著他大哥正在與雅薾斐苓相擁而舞,看得目不轉睛,眼前這一對恩愛燕侶的訂婚典禮,僅僅在兩個星期前才剛剛舉行過而已。那日文定的男女雙方家屬全都聚集在一起,為這對年輕人的交換誓約賜予祝福。廳堂裡安排展示著這對新侶將要共享與結契的各項專長與天賦。數道牆面全被女子無數的編織藝品盡皆遮蔽了,錦繡帷幔五色琳瑯令人目不暇給,眾人驚嘆著它們的精巧華美。伊希爾登的兵器以及他的豎琴則陳列在一張桌上,桌面以雅薾斐苓精心製作的一幅織錦鋪蓋,織錦則莊嚴呈現著代表瑟蘭迪爾王國象徵的橡葉圖騰。驟見哥哥的豎琴也在陳設之列,令萊格拉斯感到不勝訝異,因為他原本一直以為伊希爾登較之於絕大多數的精靈來說,是一個更講究實用性、而對音律詩樂無甚雅興的人。而更叫他驚愕咋舌的景況則在於,伊希爾登竟然端起了豎琴,將那雅弦嫺熟攏撚,曼聲吟詠起來:
玉指綢繆,與我共纏綿,
絞幽思萬縷,編秀髮成辮,
眷我十指繾綣,戀永世情牽。
雅杼宛轉,紡風縧雨線,
曦月梭經緯,星斕織雲緞,
斐成苓蹊翠徑,向錦瑟華年。
一曲情歌款唱,聽得萊格拉斯早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依據古老的傳統,一對新人當時互換了純銀戒指,就是此刻戴在雙方右手食指上、晶瑩閃爍著新輝華彩的訂婚戒,為一雙璧人明白昭告著永結同心的喜悅。雅薾斐苓對萊格拉斯似乎是夠和藹的了,但是他與這位準嫂子並不怎麼熟絡,因之在其周遭轉悠總感覺著那麼點羞赧不自在。這位新成員的加入他們皇室家族,原本就免不了一些調整磨合的。萊格拉斯尚自看得發呆,舞蹈卻已結束了,只見伊希爾登俯首去向雅薾斐苓的櫻唇溫柔地輕掠一下作為一個儒雅之吻。
這一兩年裡,萊格拉斯開始意識到與他同齡的那些少女們的身材,逐漸變得玲瓏豐滿,轉為青春成熟的體態。其中有一位特別娟美可愛的女孩,那一頭秀髮就像橡葉一樣的光澤動人。他早八百年前就認識她了。事實上,他還曾經因為朝她扔泥巴,而後來想了半天、除了她是女生這一點之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卻被懲罰呢。假如早先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笨拙要壞事兒的話,萊格拉斯倒是一點兒也不介意去吻她的。但是他可沒辦法想像把自己放在伊希爾登現在這樣的位置呢。
一襲春夢正自神魂顛倒,萊格拉斯這迷離恍惚之中卻陡然撞進忒爾貢的聲音,「好無聊啊!」草坪上,歪坐在他與安納兒身邊的忒爾貢開口。
萬般無奈地,與他的綺夢告別抽身出來,萊格拉斯虛弱地苦笑以對,「不足為奇,打從你學會說話以來,那句話你一天至少也要唸上個三遍才算數,忒爾貢。」
「我有個主意!」忒爾貢一語發端,卻把另外兩個摯友給嚇得惶惶惴慄面如槁木。以這個句子作為發語詞、隨後衍生而來那無數令人恐懼的驚悚橋段,他們早就全都領教過了,有時候這些插曲還帶給他們悔恨已遲的抱憾。「我們對那些閉門造車的養成訓練全都已經煩透了,並且相信,把我們所學得的武藝去付諸實際的運用,會讓我們顯得更有價值,我說得對吧?」
聞言萊格拉斯的腦袋裡警鈴大作,而身邊的安納兒則渾身凜凜一僵。兩人都看得出這話題的走向,而他們沒有一個喜歡那個方向。
一時興致勃勃樂昏了頭的忒爾貢,根本沒注意他們的反應,自顧說下去,「我提議,我們要實際去幹些壯舉,好向兵器師傅們、以及那個不可一世的伊希爾登,來證明我們的能耐。我向你道歉,萊格拉斯,我知道他是你哥哥,但是他稍稍不爽,刻薄起人來可還真不是普通的尖酸哪!」萊格拉斯把從前伊希爾登對待忒爾貢的那種疾言厲色、曾經發生過的那些過節細想了想,決定了那種場合可還真不算少數,便不與他計較了。
「你不可能是在提議說,靠我們自己有能耐幹出什麼壯舉的吧!」安納兒反對。
「憑什麼不能?」忒爾貢質問,「我在家鄉的時候都已經隨我父親的警備隊騎馬出巡了,而萊格拉斯早就在武裝格鬥裡試過刀動過武了!」聽得萊格拉斯忍不住畏縮了一下。他之前都還不曾把春季時、他手刃了敵方間諜的這件事兒對安納兒說過。
「你說萊格拉已經在武裝格鬥裡試過刀動過武了是什麼意思?」安納兒質問,「什麼時候?」
萊格拉斯轉向他,正打算說些安撫的話,豈知嘴兒都還來不及張開,忒爾貢連珠砲似地滔滔不絕繼續發表著他的建議,「我們三個應該騎馬往南方、轉向西走個幾天,拿我們的一身的本領好好耀武揚威一番。假如我們做到了,就沒人能夠拒絕我們加入戰士巡邏隊了。」
「能的,他們都會拒絕的。」萊格拉斯和安納兒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大嚷。這荒誕之謬論堪稱滑天下之大稽啊!有時候呀,這忒爾貢直是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裡。
「我絕對不會做的!」安納兒斬釘截鐵。這多年經驗早就教會了他,唯有堅決果斷地嚴詞加以拒絕,才不會提供任何星星之火給忒爾貢的主意燃成燎原之勢。
這會兒忒爾貢臉色一變,怏怏說道,「萊格拉斯會做的!他才不像你哪,顯然是膽怯的懦夫一名。」
「我才不是懦夫,」安納兒反駁,「我只不過沒瘋而已。萊格拉斯,你不會去做的,對不對?」
僵持不下的兩個朋友皆轉而面向他,而萊格拉斯卻逕自沉吟著不發一語。當忒爾貢和安納兒兩人在那兒激辯交鋒時,他早就趁空兒把下午那場林中密談回顧了一下。這席談話帶給他的結論是,忒爾貢的滿腔熱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已因他的故事而被點燃了。忒爾貢自古以來就生得一副不願落於人後的個性,因此假如萊格拉斯都已經武裝上過陣了,則忒爾貢那種想要一展身手、至少也與他的朋友原有的成就打成個平手,的這種強烈的欲望,是萬萬難以平息的。
而在他自己的心靈深處,偏偏對於那句奚落是耿耿於懷,「膽怯的懦夫」,這句忒爾貢攻擊安納兒的言語。他可是膽怯的懦夫?當臨危之際不得不祭出他的武藝時,他可能夠將刀劍操練得流暢平穩而不是心驚手顫意亂神搖?
見他沒有立即做出回應,安納兒急急嚷道,「你不可能是在考慮去做這件事兒吧!萊格拉斯!何況,」他以勝利的語氣說下去,「閣下二位,憑什麼能耐去執行這個計劃?混不到一天,尊親諸位大人們就全都注意到你們的瘋狂行徑啦!即便是你的父母也絕對不會贊成的哦,忒爾貢啊!然後瑟蘭迪爾便會派出人馬去緝捕你們的。搞到那樣收場,可真的大大不妙哦!」這席警語說到了最後一句,其所使用之志得意滿的口吻,達到了絕對殘忍的境界。忒爾貢的雙親過去總是一味容允他天馬行空地做盡他想要做的事情,然而瑟蘭迪爾,以精靈族的標準來看,卻是採取了非比尋常的嚴格規範在制約萊格拉斯,一如從前他也是如此約制他的兩個大兒子,伊希爾登和埃里安,其管束手法如出一轍。他顯然是深信生在帝王之家如許金枝玉葉,因命運所賦予的尊榮與責任,即代表了他們必須及早學會紀律和規範。
「我絕對會想出辦法來打通我們父母那一關的!」忒爾貢信誓旦旦一句,卻把一道顫慄憂懼,陰森森送進他兩個朋友的背脊去寒透骨髓。
對萊格拉斯而言,接下來的歡樂夜晚全都蒙上了憂愁的煙嵐,他滿腦子盡縈思著忒爾貢究竟意欲何為的揣想。當晚會結束,眾人皆自草坪散去時,安納兒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你為什麼會被他說動了?」他強烈規勸,「這可不是兒戲啊!萊格拉斯,你明明知道那是一個爛主意的!」
「我不能放他獨自一個人去啊!」
「但是如果你堅決不去,他也絕對不會獨自成行的!」
萊格拉斯卻搖搖頭,「你分明知曉忒爾貢絕不僅止於此啊!一旦他下定了一個主意,不付諸執行是絕不罷休的。此外,我覺得,或許吧,他會去萌生這個想法,全都是因為今天下午我對他說的一件事而起的頭。我不能丟下他袖手不管,萬一他出了什麼事兒,我必定要承擔對他沒盡到責任的愧疚的。」
聽到這裡,安納兒簡直怒不可抑,「你可沒辦法對忒爾貢所幹的每一件蠢事兒都去盡到責任啊!」
萊格拉斯兀自搖頭,口中卻沒再半句言語。
***
翌日,兵器訓練課是由一項活動佈達以及一道徵人啟事揭開的序幕。林野生活知識師傅松諦,要帶領一群最年幼的小精靈,展開一個為期三天的野營教學。他向這些年長的學生裡徵求志工,隨同他出行這趟遊程,並且協助教這些小不點們的林野知識技能。萊格拉斯、忒爾貢、以及安納兒這三個大傢伙,全體蓄意低垂了眼瞼去緊盯自己的腳尖兒,來避免目光被松諦掃到。只有在他們的兩名同學踏向前領命之後,他們才抬起眼皮來。
課程結束之後,萊格拉斯找到了劍器師傅席力恩,為他昨日的中途離開致歉。席力恩素以脾氣和善出了名的老師,況且他對自己這個學生之前的悲痛早就心知肚明了,這也就是他當初為何沒有立刻堅決要求萊格拉斯返回訓練場的原因。他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道歉,然後問道,「你今天想要再來一場短刀操練嗎?」萊格拉斯幾乎不加考慮就點頭答應了。他今晨很早就起床了,並且花了一個小時做雅薾斐苓的母親從前教他的冥思療癒。他相信,他希望,自己已經做好了再一次戰勝內心躁亂的準備。
穿戴好他們的謢具,師生二人再次開步互相繞行,眈眈注目,誰也不放過偵測對方意圖的瞬息動靜。一直到最後片刻,萊格拉斯發現自己竟然如此駕輕就熟、如此出乎意料地融入其中,渾然進入一種極度專注的狀態裡安之若素,那是他曩昔揮刀舞劍時差不多都是呼之即來的那種全神貫注。先時當他第一次操起短刀,只覺兩隻掌心裡冷汗淋漓,匕首在他的抓握之下顯得有些滑手。然而現在,他心境穩靜而沉著,彷彿他與席力恩在從事的是一種舞蹈,他們水乳交融行動有致,隨性自在順勢而發,兩人或綢繆交契、或閃瞬錯開,刀法虛虛實實變幻莫測,只見得突刺揮擊吞吐如電,勢態翩婉騰蛟舞逐飛鳳。然而銀光之舞終有盡時,一如昨日相同的結尾,萊格拉斯再起凱歌,他迅疾竄入席力恩擎舉刺出的臂膀下,同時將他的短刀直直抵在師傅腹部的皮甲上。一邊輕身退開的席力恩,一邊朗聲笑著,同時拍拍他的肩頭。萊格拉斯愣怔站了半晌,這才,鬆下心弦,回神笑了,以他沉穩有勁的手兒,緊緊握住教師的手臂。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師徒倆繼續勤練不懈,一直練到席力恩打發他,在兵器師傅的讚許和他自己的滿意之中,歡欣愉悅地離去。
當他站在訓練場邊上,拿一條毛巾揩抹著滿是大汗的臉時,忒爾貢出現在他的身旁,一臉其樂陶陶的神氣,「成囉!」開口。
「你在說什麼?」萊格拉斯問。
「我已經發送通知單給咱的家長們啦,單子裡說明我們將要與松諦作伴兒,陪小精靈們去林野知識訓練遊程。」
萊格拉斯愕然,眨著大眼,「忒爾貢呀,」反對道,「你不可能會喜歡花三天的時間去照顧一群小精靈的!我知道我可不喜歡。」
「我們並不是真的跟松諦去嘛!」忒爾貢解釋著,那語氣就好像他是在說給一個蠢蛋聽一樣,「那些通知單是出自本人的手筆。你不懂嗎?這就是我們偷溜出去、並在我們出走三天之後、我們的父母親才會發現我們不見了的大好機會欸!而且我並沒有發通知給安納兒的家長。那傢伙不該得到去的機會。我們明天早晨就走。」
萊格拉斯這一震,簡直心膽俱裂。假如他隨忒爾貢去的話,則這趟遊程的本身、以及為了達成這趟遊程所施的欺詐手段,這兩股烈火將要同時燒成他父親的通天之狂怒。瑟蘭迪爾非常注重誠實、與榮譽,因此萊格拉斯過去一直都努力地對他的父親做到誠實無欺,即使萬般困難,也不惜戮力達成。他極度珍惜父親對他的那份信任。而這份信任就要被忒爾貢的行動而毀於一旦了,這簡直是個令人無法容忍的想法。
然而事到如今,他可還有抽身的餘地?忒爾貢已經把通知單送出去了。或許他可以告訴父親說,有人知道萊格拉斯不喜歡花掉三天時間盡在帶小精靈,所以發這單子惡作劇來的。可是如果他這樣做的話,忒爾貢可真就會單刀赴會的,而幽林黯境裡危機四伏,萊格拉斯對摯友的安危真是憂心如搗晝夜難安啊!一時間,萊格拉斯考慮著乾脆打破朋友信約,逕去向忒爾貢的父母直陳他們兒子的計畫算了。但是違逆青少年盟約的這項罪行,似乎是罪可滔天啊,又何況,萊格拉斯對於忒爾貢的父親是否一定就有足夠的果斷和迅速足以避免悲劇發生,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忒爾貢給他們掘的這個苦難深淵,他實在遍尋不著出穴的路徑啊!
與忒爾貢周旋,有時真像是在面對一顆從陡坡騰騰滾落的巨石一樣。其安全之上策,無疑就是遵從安納兒的忠告,避開滾石路徑但求明哲保身,免得安納兒、他自己,要被輾壓成粉身碎骨。可是萊格拉斯卻是唯恐終有一天,若沒有任何一隻援手拉上一把,他這朋友必定會撞進石壁裡去,把自己化成飛灰粉塵的了。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在這顆失控的巨石的路上,似乎再也別無他人了。他不伸出援手,還有誰來相救?瑟蘭迪爾向來庭訓,總說諸位王子要對幽暗密林承擔起一份責任。難道那不表示,他也對忒爾貢有一份責任嗎?
還有內心深處,那鬼魅一般一直糾纏不休的擾人想法。就是他可真是膽小怯懦之徒,不敢涉入戰鬥之中?操演訓練如飴之甘、不著痛癢,勝利信手即捻之而來,但是萊格拉斯早就見識過演習與實戰之間的差異形同天壤,而那巨大的差異是那樣深深地令他為之震懾。
***
萊格拉斯發現,那日夜裡當他回到宮裡準備用晚餐時,一顆心尚未從那股煩亂裡解脫,猶自悒鬱難安。唯一可堪告慰的是,這頓晚餐,瑟蘭迪爾王室家族是與宮廷全體人員一同在大殿享用的。如果他們是在皇家那個小小的、私密的餐廳裡用餐的話,他一定沒辦法泰然自若而不露出馬腳的。因為那樣啊,實在是有著太多難以不叫他洩露端底的契機了。
「伊希爾登告訴我說,今天你在操練課時表現得很優異哦,兒子呀,」他父王行向主桌的王座途中,暫停下來對他說道,「為父的真以你為榮!」
萊格拉斯用力嚥了一口口水,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松諦送給我一張便條,說你明天要陪他參加野營教學,去照顧那些年幼學員。」瑟蘭迪爾一臉的不解表情,接下去說道,「你願意參加這趟教學啊?」
無法信任自己開口會說出什麼的萊格拉斯,只默默點點頭,卻緊接著,以一種哽噎的聲音,補充一句,「忒爾貢與我希望出門走走,到森林裡消磨一陣子。」
「啊,」父親開口,其語調卻變得冷淡多了,「忒爾貢。」不過並沒有多說什麼,便移步逕去了。
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便是萊格拉斯那夜接下來的景況,最寫實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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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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