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atter of Heart
by
daw the minstrel
6. Taking Care
~~~~~~~~~~~~~~~~~~~~~~~~~~~~~~~~~~~~~~~~~~~~~~~~~~~~~~~~~~~~~~~~~~~~~
第六章 相與扶持 Taking Care
雅薾斐苓驚恐地觀看眼前發生的一切,看樹木朝向萊格拉斯傾倒下來,看每件事情似乎以令人無法忍受的慢鏡頭在緩緩發生,卻又如過隙之駒那樣快得無法去阻止。
「小心啊!」伊希爾登狂喊,身子便往前衝。在這同時,萊格拉斯的坐騎,那匹早就已經緊張不堪的馬駒,瘋狂激動地發出一聲尖銳嘶鳴,撒開四蹄飛奔起來。萊格拉斯轉過去要拉住他,卻遲了一步,他的愛馬已經跑了,同時還引動了伊希爾登的馬共襄這段驚恐的狂飆。
雅薾斐苓瞧出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萊格拉斯也注意到這棵樹了,因為他驟然間變了臉色,並且開始瘋狂地倉促移步後退,要離開樹木傾倒的範圍。頃刻裡,她還想著一切終將沒事,只是一場虛驚罷了,然而接下來,叫人萬難相信的是,萊格拉斯一腳踩進泥巴打了滑,他跌倒了!儘管如此,那棵樹木幾乎也閃過他了,卻在最後好巧不巧一瞬,這巨木無數分支的粗壯枝幹其中最接近尾端的一支,趕上年輕人來不及縮回的腿,致令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這一聲悽慘的哀號,將雅薾斐苓從呆若木雞的狀態裡驚醒,振起精神,在因雨而溼滑難行的草地上滑溜著腳步,跌跌撞撞跑去幫伊希爾登的忙,那個人此刻已經在弟弟的身邊蹲下了。萊格拉斯一邊痛苦呻吟著,一邊使勁往後扭動軀體,要將受困的腿從樹下拔出來。「別動!」伊希爾登見狀一聲發令,而叫雅薾斐苓大表意外的是,萊格拉斯將下唇一咬,沒有半個字的反對就乖乖遵從了。伊希爾登望住她,「可不可以麻煩妳從萊格拉斯的腋下向前伸手抱住他,當我把樹枝稍微抬高的時候,妳就趁勢把他拉出來?」
君望所託臨危授命,她堅強勇敢地點點頭,彎下腰就去抱住萊格拉斯,深怕有負使命打滑失了手,於是將她纖細的手指深深掐進援救對象溼透了的前襟來穩住這個抓握。淙淙驟雨不憐芳菲,逕把冰刀霜劍嚴嚴擊向她的背脊。攫住枝幹的伊希爾登,使盡力氣用力一抬,將這粗壯的枝幹些許抬升了一點點,機不可失她配合著將腳跟一抵、雙手施力便拉,趁勢就把萊格拉斯從枝幹下拖了出來。她能夠聽見小夥子咬牙吸氣的聲音,然而也只有這樣而已,他並沒有發出其他的哀鳴。
伊希爾登丟下枝幹,奔向他們,一邊跪到萊格拉斯身邊,一邊已掣刀在手。以一個俐落迅速又不失細緻精準的技巧,他把萊格拉斯已經破損的右腿褲管,從膝蓋以下劃開剝除。萊格拉斯腿上有一記絲絲滲血的擦傷,雅薾斐苓端眼細視圍繞著這個擦傷的那長長一道瘀腫。她伸出手,打算要沿著這道瘀痕撫過,以便檢查這個透露骨折及脫臼訊息的腫塊,不過伊希爾登那雙纖長、而又優雅的手早已先她一步,正在順著他弟弟的腿,溫柔小心地滑動。萊格拉斯激烈地吸著氣,雅薾斐苓凝望他那張血色盡失的臉,禁不住將自己的手覆在傷者的手上。
「每件東西似乎都待在它該待的位置,萊格拉斯,」伊希爾登以令人安心的平靜語氣說著,「不過我認為,在醫師檢查過之前,你不該嘗試去靠著它走路。」萊格拉斯顫抖著吸進一口長氣,同時緊緊咬著牙關、穩穩閉住雙唇。這很有可能是為了抑制所有的、他不想發出的任何聲音,藉著萬一他張了口兒,恐怕它們大概就會逃逸而出的吧!雅薾斐苓心想。
伊希爾登跪坐下來,舉目環顧,「我勢必要去把馬兒追回來,而我去追馬的期間,我希望盡可能不要讓他淋雨。妳可知道有什麼比躲在那些松樹下更為牢靠的地方嗎?」儘管說話的人語調沉著冷靜,然而她卻能夠從他口鼻緊張的肌肉看出他內心的憂慮。
「有一個小小的洞穴,就在前面不太遠、比較接近小溪的地方。」她開口提議,「上次我在這裡採花的時候發現它的,而我們今天相遇的時候,我就是要趕去那兒的。」
伊希爾登對她微微一笑,而那一雙望著她的星眸裡則閃爍著感激的情意,遂令她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激動得都撞到胸廓上去了。就在那一瞬,她很清楚,對於自己的未來她曾有過的任何恐懼,若與她從眼前這位精靈體驗到的愛意相較,那些擔憂恐懼簡直是不堪一提、顯然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完全沒注意到她這麼心甘意願、逕把芳心默默託付的伊希爾登,卻忙著從萊格拉斯背上卸下雕弓,解開箭筒並幫忙將它脫下,把這些兵器隨手遞給雅薾斐苓,然後彎身去將萊格拉斯輕手輕腳地扶進自己的臂彎裡。萊格拉斯原本雙眼緊閉,咬住牙根,只堅強地不願發出任何聲音。這會兒他反倒將腦袋偎進哥哥的肩窩,在裡面藏起臉孔不叫他們兩個看見。伊希爾登只發出一聲輕柔、令人欣慰的一個單音,緊接著遂在,雅薾斐苓指出方向之後,邁開步伐進發了。
雅薾斐苓匆匆一攫她的提籃,跟在伊希爾登後頭跑了起來,苦苦追趕著他巨幅的步伐。今天伊希爾登對待弟弟是這麼的溫柔、而萊格拉斯對哥哥一片孺慕情懷又表現得如此無所質疑,她的心為這一切感覺好溫暖。或許她原先對他的審判是太過粗糙了,她心內默默揣想,或也有可能是,他聽取她的意見、其專心誠意的程度,是比她原先所瞭解的還要更深的。這些都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在於,萊格拉斯仰賴哥哥的那份需求,他予以回應,而萊格拉斯則對這份回應了然於心。
這場驟雨繼續瓢潑著大地,雷鳴也依然震耳欲聾,儘管這轟雷早已遠離了他們所在之地,仍是聲勢嚇人。等他們行近洞穴時,她從後面扯扯伊希爾登的衣袖,於是男子停下腳步,轉過來看她。「翻過那座小丘就到了。」她如此說著,一邊往左側點出方向,一邊就要側身擠向前方去帶路。
「等一等!」男子忙忙開口,「讓我先去檢查檢查,確定沒有別的什麼先躲在那兒了。」他走進一棵含意不明的楓樹的庇護之下,小心翼翼放下萊格拉斯,讓弟弟的背靠在楓樹樹幹上,「我們很快就不會讓你淋雨了哦,萊格拉斯。」他出言安慰,然後直起身望著雅薾斐苓,「我馬上就回來。」語罷俐落矯捷地三兩下便爬上陡坡,翻過去,不見了身影。
雅薾斐苓緊挨著萊格拉斯低伏下來,以自己的身體努力幫這名傷患擋開滂沱的雨勢。見他依然是緊閉著雙眼、困難地喘息與先時沒什麼不同,接著她的視線卻落在小夥子頭頂上方的那一處樹皮。那裡的樹皮被磨掉了,而順著磨掉的地方則展開一片泥巴的遺痕。野豬啊!認出了這印記她在心中一聲驚呼,卻與她的驚呼同時而至的是,入耳傳來一聲噴鼻呼嚕聲。
萊格拉斯倏地睜開眼,而雅薾斐苓則轉頭去瞧,見到相距不到二十呎之處,一頭野豬,身體微微打著哆嗦站在那裡,正在瞪著她和萊格拉斯,那一對獠牙看起來又銳利又兇狠。牠不該是醒著的啊!她無法置信,暗暗想道。野豬們是在白晝睡眠的。不過當另一記響雷轟隆響起時,這隻動物顫跳了一下。這場雷雨顯然是將牠吵醒了,並且令這頭野豬懷疑起他們來,認為他們是闖入牠的領地的侵略者。
慢慢地慢慢地,她蹲下去然後,伸手到她的提籃裡,悄悄摸到她原先拿來割取花草的那把短刀。接下來,秉著胸中一顆瘋狂亂擊的心,她將己身置於受傷的萊格拉斯與那頭動物之間,預備好一個出擊的姿勢,守候著,靜觀其變。野豬,除非是牠們感覺受到威脅,否則正常情形下,牠們並不是危險的動物,不過這頭野豬顯然不是處於正常的狀態,牠驚慌失措。走開,她在心底懇求牠。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快走吧。萬一野豬衝過來的話,她也只有拼命擲出她的短刀了,而自己能不能擲得夠有勁道、或是夠準確,則完全不在她的保證之列。
好久好久,她與野豬就那樣四目相顧,兩相對峙皆按兵不動,接下來,這動物朝後退卻,進入灌叢裡消失了影蹤。她吐了一大口氣,把這原先她都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竟然憋了這麼一口氣給一吐為快,同時努力地將她兩隻顫抖不停的腿給穩定下來。緊接著,雨幕之外,伊希爾登突然現身在她的身旁,一把硬弓執在手中。他按了按她緊握短刀的那隻手兒,「那樣表現真的是非常勇敢!」那雙低下來望著她的眼眸裡面光輝閃爍。
而接下來,那道眼神越過了她,以一種她無法解讀的別具含意,凝注萊格拉斯,於是她扭過頭去看那位被注視之人,只見萊格拉斯正在將他的腰刀還入鞘中。他一定也準備好了要奮力一擊的吧?她作此揣測。那可是好事一樁呢,毫無疑問,小夥子擲起飛刀來,肯定是比我這三腳貓要更加技高一籌的。但是,萊格拉斯的表情卻有著什麼,致令她停止了此番臆想。他的目光墜地,他的牙關咬得死緊,他的喘息變得好艱難,此外,叫她大吃一驚的是,他的雙手竟然顫抖個不停!在她的注目之中,他把那雙顫抖的手緊緊地握成拳頭。
「萊格拉斯,」伊希爾登柔聲喚他,於是這年輕人抬起眼瞼向他凝視。「你的表現,也顯得非常大無畏哦!」萊格拉斯對這讚許毫無反應,木然注視哥哥良久,之後才露出可憐零丁的笑容。伊希爾登對他微微一笑,弓箭上肩,踏上前去把弟弟橫抱起來。「洞穴是空的,」他對雅薾斐苓說,「走吧。」便帶路越過這道陡坡,往她去年發現的那個小洞穴而去。
他萬般呵護地把萊格拉斯放下來,再度將他安置為一個坐著的姿勢,把一綹濕髮從萊格拉斯的額前拂開,「我現在要去收回馬匹了,你留在這裡不要動。」萊格拉斯點點頭,卻一句話兒也不說,伊希爾登頗沉吟了一下,才說道,「那真的做得不賴啊!小傢伙!」
聞言萊格拉斯倒是不忘蔑哼一聲,「我才不小呢!」如此一說,惹得雅薾斐苓笑了。這個,確實就是唐杜義一定會這麼回的標準模式。
「不小了,」伊希爾登嚴肅鄭重地同意,「再也不小了。」萊格拉斯凝住眼神,堅定地望著他,而接下來,不約而同地,兄弟兩人都笑了,於是伊希爾登拍拍萊格拉斯的肩膀。
伊希爾登站起來,轉向雅薾斐苓,「我會儘快趕回來,千萬保重啊!」她點點頭,於是男子走出洞穴、進入雨中,回向陡坡、一越而過。她靜靜目送他離去,一直到那令人安慰的強壯身影於視野之中消失,再也望不見了。
接著,決定了自己若沒有實用功能、至少還有安慰功能,她放下她的提籃,將萊格拉斯的弓和箭筒靠著牆豎立妥當,然後跪下來把他的傷腿再查看一遍,不過,看他緊張成那樣,她連忙縮回觸摸它的那隻手來。她咬著下唇。為了返家的那段騎程,這隻傷腿非得用某種夾板固定起來不可,但是她要等伊希爾登回來之後再來動手,要把夾板固定在適切的位置、並紮得牢牢靠靠的,有兩雙手來執行,會比一雙手做得更加完善的。此外,上夾板的過程本來就很痛的,而她覺得,假如這狀況發生的時候,有伊希爾登在場,萊格拉斯會好受得多的。
她伸手到籃裡探著了水袋,「你要喝口水嗎?」他搖搖頭,於是她把這微溫的水喝了一口,「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們都這麼濕到了底,卻還在口渴,這犯渴倒像是犯錯似的!」她笑著說道。將水袋放回籃裡,挨在他身旁坐下,「你期待夏至宴會嗎?我知道我好期待喔。」
被問話的人默默不言聲,而她原本也並不巴望他回答。頻頻到醫務室探望她的母親之際,她早就對傷患見識得多了,夠令她知道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通常都很沉默的。她將腦袋往後靠在穴壁上,忙著在腦海裡描繪起今年宴會裡將與伊希爾登共舞的情景。他會將她環擁在臂彎裡,或許,還會將她摟抱得緊緊的。行思至此,不覺心旌一顫稍稍打了個激凌。
兀自沉迷夢境之中一個冷不防,萊格拉斯的聲音飛刀一般逕刺進她的美夢,「妳會用刀啊?」
她眨眨眼睛,「會呀,我沒有特別拿手啦,不過萬一逼不得已時,我可以拿來防身,只要敵人不要執意窮追不捨就行的。」說著淡淡一笑,追加一句,「我可必需承認,如果我早一步知道你的刀也已經準備好了在一旁待命了的話,我會感覺好多了的!我簡直快嚇死了。」
萊格拉斯卻並沒有在看她,他儘忙著拉拉扯扯他的衣角,把那滴水淋漓的布料從緊貼著身體處拉開。接下來這洞穴落入闃寂,兩人誰也沒開口,並肩悶坐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已經認定他不打算再說話了,卻又一個猝不及防,「妳可知道上個月,皇宮裡出了一個間諜?」
「知道。」這位年輕人對於話題的選擇,頻頻爆出冷門簡直令雅薾斐苓應接不暇。她並不清楚自己本來期許他談什麼話題,不過絕對沒寄望這一項。
「伊希爾登有沒有告訴妳,是我殺了她的?」
聞言怎一個驚字了得,雅薾斐苓有好半晌裡,完全忘了呼吸。身旁這個,年紀還比她家小弟小了一歲的年輕人,卻早已經手刃了另一個精靈,而猶有甚者,那精靈還是一個女性。她悄悄移目瞄一眼萊格拉斯,見他依然還在埋頭研究著他的衣角,把他的手指頭纏絞進那兒的衣料中。接下來她把原先屏住的那口氣幽幽吐出,「他並沒有告訴我。」她以儘可能辦得到的平靜語氣,說道,「我難以忘懷當我聽到間諜被剷除當時,心中大鬆一口氣的那種感覺;還有王國的戰士們被訓練得武藝如此精湛,讓我深深感激我們何其有幸的這種體認,但是我並不知道你就是那位,讓我們全體得以繼續安居樂業、而卻沒能讓我們向他致以謝意的那名勇士。」
聆聽之人只垂手坐而不言,於是她望了望這位年輕人,見到那張明明白白寫滿了悽楚愁慘、痛苦不堪的面容,揪擰得她好不心疼。她將心比於唐杜義,想著如果他萬不得已殺了一個精靈少女,則他心中會作何感受。「若為了我們全族福祉而論,我真心感激當時有你在場啊,萊格拉斯,但若為了你自身的考量,我則深感遺憾。殺她必定是極為難受的。」
少年咬了咬下唇,「是啊。」
言至於此,她不知道還能多說什麼。少年把頭往穴壁一靠,而她能夠看見在那緊閉的眼皮底下,簌簌滲出淚水,潸潸濡濕了雙頰。悲憐疼楚得一時忘了情,她衝動地伸手便覆在他的手上,守著護著不願放開。「我並不確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萊格拉斯,但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也能明白,不管你做了什麼事,都會是出於必要才那樣做。有時候我們身不由己非得去做些毫無選擇餘地的事。我很遺憾這樣的事情降臨在你的身上,但請容我再說一次,我非常感激你願意去做如此艱難的事情,因而保障了我、還有我所愛的人們,得以能夠高枕無虞地過太平日子。」他一句話兒也沒說,不過那隻手兒依然還駐留在原位並沒抽走,默默接受了她非提供不可的,一點小小的安慰。
洞穴之外雨勢逐漸減輕了,而洞穴之內只有一片沉寂,伴他們二人促膝凝坐不語。好不容易,入耳傳來馬駒趨近的蹄響,接著伊希爾登便佇立在洞口了,那雙焦慮的眼眸落在萊格拉斯身上。她望眼朝他細細端詳,使君碩修英挺、殷實牢靠,並且誠摯又溫情,於是感受到一股欣喜的巨濤,在胸臆裡激盪不已。他原本就愛她了,他如此表露過衷腸,而她則願將自己的一生,託付給他的真摯、給他的忠貞、以及他的榮耀。「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弄些夾板來固定住你的腿,萊格拉斯,然後我們就要打道回府囉!」他愉悅爽朗地說著。
說完將眼神朝她一睇,隨而展顏俊爽一笑,如許神采令她忍不住滿心讚嘆絕倒,自己從前從來不曾見過有誰比他更俊逸出眾了。出身天潢貴胄,他貴為王子;舉國精英戰士為之效命,他獨領群雄;他一身武藝精湛絕倫,令她無限敬仰;他處世待人的那種仁德厚道,又叫她由衷欣賞。然而,她傾盡芳心所深愛的那個人,卻是伊希爾登本身而已,是居住在這個軀體核心之處的那個精靈,是當那些仰賴他的人需要力量時他就剛強勝鐵、而當一個歷盡憂苦的年輕人需要他撫慰時又能水般纖柔,如此的一個精靈。梵拉已經對我微笑了,她默默告訴著自己,我要將這一刻牢牢銘記,永不忘懷。
***
萊格拉斯劇烈顫抖的手裡,握著他的短刀,已在心內做下決定,若有需要的話,他便要奮力將它擲出。穩著點啊!他咒罵著自己。那是一隻動物,不是一個人。問題是雅薾斐苓擋在他與野豬的中間了,他努力想要向前一跳,但是使盡了力氣,卻就是一動也不能動啊!
「萊格拉斯。」瑟蘭迪爾的聲音在呼喚。他的父親很希望他擲出這柄飛刀。萊格拉斯怎會不清楚?而且他自認能夠辦得到,但是如果他不能到雅薾斐苓前面去的話,那他要如何保護她呢?
正在危怠之際,不知道誰按了他的肩膀,把他給嚇了一大跳。「醒一醒,萊格拉斯,你是在作夢啊!」霎時,他的視焦凝聚起來,而且盯眼正望著,俯下身子在關注於他的父親。這一時心緒迷亂,因為他迷茫於夢境中尚未完全醒過神來,不過接著他便明白自己是在宮中、正躺在自個兒床上呢,遂將緊繃的肌肉鬆懈了下來。「你的腿痛嗎?」瑟蘭迪爾問。
「不痛!」萊格拉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實際上,他的腿果真有點兒痛的,但是他可不想再把醫師留給他的安眠藥再去多吃上一口了。他趕忙把那隻痛腳動了動試驗試驗。腿骨只不過裂了而已,當時醫師如此說了,然後她將傷腿包紮妥當,並囑咐他,假如他讓它閒個一、兩天不用的話,它會很快就復原的。對於這聽起來微不足道的小傷卻是如此痛徹心扉,這個體認原本真叫他驚愕不已,但是他發現自己早已經開始忘了最初的那股劇痛,反倒是對腿傷那持續不停的疼痛,要說有什麼不爽感覺,絕都比不上心中那股煩躁與惱怒。
瑟蘭迪爾重新歸入那張被拉到萊格拉斯床邊的椅子裡。他原先一直都在閱讀那些請願書的,萊格拉斯留意到。那些文件就疊放在他旁邊小桌上,但是現在瑟蘭迪爾把這些公務推到一邊去,眼睛只注視著萊格拉斯,「你餓嗎?這會兒都快到晚餐時刻了!」
萊格拉斯把這句話想了一下,「是很餓啦,」承認道,「不過我能等的。」這下子他可不得不在房內用餐了,但是他還不想去把僕役們給搞得雞飛狗跳的。
「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你餓了,」瑟蘭迪爾說,「你錯過午餐了,而且還錯過相當久啦。」
萊格拉斯立刻想起來他當初錯過午餐的理由,於是迅速瞄他父親一眼,「關於打架的事,我很抱歉,父親。」
瑟蘭迪爾聽了,將視線移向旁去,稍後又轉回,「師傅們說是你先動手的,萊格拉斯。這一點兒都不像你啊,是什麼事兒把你激怒的?」
萊格拉斯猶豫著暫不言語。他沒辦法確定自己有能耐把嘉列拉斯當時是如何耍弄心機地把他惹到暴跳如雷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由於我缺課太多了,於是有一個同學質疑我對於成為一個戰士所抱持的態度不認真。他說,他希望他永遠都不需要依賴我。」言畢凝眼注視著他的父親,誠心等候著,看父親會怎麼說。而父親此時的面容早已經變得肅靜而嚴正了。
瑟蘭迪爾一副像是如臨大敵的神情。「你想不想成為一個戰士,那得看你自己的意思,萊格拉斯,但是.....」
「我當然想要成為一個戰士的啊!」萊格拉斯大喊,「我一直都想要啊,我只不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做到而已,父親。」而當這句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時,萊格拉斯明白,他最後終於把自己最恐懼的事情給一語道破了。
瑟蘭迪爾立刻從座椅內移身到床沿,伸出臂膀摟住萊格拉斯的雙肩,「讓時間來醞釀一切吧,孩子。假使以為父的最佳推測加以論斷,我會說你終將會恢復健康重展雄風,並且成為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傑出戰士哦!不過,不管你做成戰士也好、不成也罷,我知道,你一定都會讓爸爸以你為榮的!」一席話聽得叫萊格拉斯不笑也難,其臉上燦滿了久違的笑靨,然而接下來瑟蘭迪爾卻追加一句,「但是你不可以去和別人打架哦!」
收了笑臉,萊格拉斯整肅面容,誠摯地點點頭,「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瑟蘭迪爾滿意地頜首,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再叮嚀一句,「最好是不會。」
萊格拉斯聞之嘆息以應,決定要改變話題。他回想起他所作的夢,「伊希爾登有沒有告訴您,我們遇到了一頭野豬?」
「有啊,」瑟蘭迪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你拔出你的腰刀了。」
好一陣子裡,萊格拉斯只是靜默不語。他當時拔出他的腰刀了。那是不是就代表他現在好些了?「那只不過是一頭野豬而已,」他權且論道,「不是一個人。」
「然而,當情勢岌岌可危髮引千鈞之時,你仍願意拔刀自衛,並保護雅薾斐苓呢!」
萊格拉斯在心底描繪著林中那一幕景象,淺淺一笑,「我可不敢說究竟是誰在保護誰哦,當時她手裡也握著一把刀欸!」他沒辦法抑遏話語中那份驚訝的口吻。
父親聞聲哈哈大笑,「就我以往經驗的深深體悟,得知木精靈少女幾乎總是這樣,她們全都比外表所見的模樣要粗暴得多啦!」
萊格拉斯別過臉去,望著父親頑皮笑道,「從前母親很會擲飛刀嗎?」
「她可有本事在二十步開外擲落一顆橡實哦!」瑟蘭迪爾笑嘻嘻表示,「當我們吵架時,我萬萬不敢把這件事給忘了哩!」
萊格拉斯笑得好開心,然後忍不住好奇,「伊希爾登打算和雅薾斐苓成親嗎?」
瑟蘭迪爾一副滿意的表情,「我相信他有此打算。」
「太好了,」萊格拉斯表示,「我喜歡她。」
***
瑟蘭迪爾把輕皮戰甲邊側的繫帶束緊,手裡正忙、眼睛可也沒閒著,正在從眼角偷偷注意著萊格拉斯。他這小么兒,一臉酷酷地沒有表情,正在御花園草地上前前後後走來走去,顯見是在給他新近痊癒的腿部肌肉預作暖身。瑟蘭迪爾瞄瞄伊希爾登,此人正倚在花園牆上,等著監審他們的格鬥,而他也留意到這大兒子緊繃的雙肩、以及同樣也在注意萊格拉斯的一雙眼睛。彷彿感覺到瑟蘭迪爾在對他凝視似的,伊希爾登朝他轉過頭來,於是父子二人領會地交換一個眼神。
伊希爾登挺起身來,從附近一張長椅上拿起一頂頭盔,「這兒,萊格拉斯。」出聲一喊,當萊格拉斯轉頭望時,便將頭盔給拋過去,「我明白少女們有多麼喜歡你那頭金髮,因此你會希望預防一下的,免得父親把它給削啦!」這段話賺到萊格拉斯免費贈送的鬼臉一枚,然後小子將頭盔戴上,這同時伊希爾登將第二頂頭盔雙手呈奉給瑟蘭迪爾。接下來他拿起練習用的鈍刀,一柄呈給瑟蘭迪爾,另一柄則遞給萊格拉斯,趁機便往弟弟頭盔側邊偷襲過去伸掌一拍,並在萊格拉斯反掌回擊時迅速撤退了。
「尊駕二位,準備好了嗎?」伊希爾登發問。
瑟蘭迪爾驅步走入覆滿碧草那塊區域的中心之處,而略略遲疑一下的萊格拉斯,也踏上前去,雙方立定對面而視。瑟蘭迪爾可以見到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較勁的雙方擎舉鈍刀成預備姿勢,緊接著伊希爾登高聲喊道,「上!」
隨著一聲令下,瑟蘭迪爾立刻向他的右方踩步環行,萊格拉斯同時也回應他的步伐展開動作。萊格拉斯的行動稍稍有點兒生硬,而瑟蘭迪爾認為,造成如此的理由,與他因大病初癒的腿的緊張感息息相關。瑟蘭迪爾驟然發現萊格拉斯持刀所採行的這個防禦招式出現了一個破綻,不過他繼續穩定地盤桓下去,試圖給萊格拉斯時間,好舒解他的緊張情緒。
「這就是致勝之道,萊格拉斯,」伊希爾登鼓勵他,「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假如你拖住他繞得夠久,到最後他勢必就要坐下來歇歇腿啦!」
聞言瑟蘭迪爾揚起眉梢,不過在見到萊格拉斯因此笑了、稍微不那麼緊張了,心中則暗暗高興。對峙的兩人繼續盤繞著。然後瑟蘭迪爾揮刀往右作勢佯發一個假動作而,萊格拉斯輕巧一跳,閃過了。
「萊格拉斯,」伊希爾登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有一次埃里安在教官營房的門口上方安了一個水桶,然後擲刀射斷吊繩,讓桶子砸到徒手格鬥師傅身上的這件事兒?」
反倒引得瑟蘭迪爾陡然向那嘻皮笑臉的伊希爾登激射一眼。這個特別報導,從前他倒是都不曾聽過呢。卻眼角瞥見一個突擊電光般一閃,並且恰恰趁他閃神未及反應,於是接下來,萊格拉斯突破他的防衛,一柄長刀逕直指在瑟蘭迪爾胸腹之間吋許的地方。他並沒有將刀尖觸及皮甲,但是他臉上盛放著一朵勝利的笑容,儘管這個微笑有點兒飄搖欲墜。
伊希爾登大肆張揚地揚聲一呼,「他逮到您啦!父親呀!」
瑟蘭迪爾低頭對氣喘吁吁的萊格拉斯微笑,「可不是嘛!」如此說著,同時很快地把他的愛兒擁抱一下、隨即放開。轉向伊希爾登,皺著眉責備他,「你跟他嘮叨那件事,不怕害他分心啊?」
萊格拉斯聳聳肩,「那件事我早已知道啦。」
瑟蘭迪爾領悟到自己驚訝得微微張著口,於是緊緊抿住雙唇,「而我也會分心想要知道嘛!」
伊希爾登朗聲大笑,「我會很樂意向您報導的,父親,可惜我與雃薾斐苓相約的時間已經遲了。」說著便來到兩人面前,給萊格拉斯肩上重重搥了一下,「恭喜了,萊格拉斯。戰運乖違呀,父親。」致意畢,臉上那抹笑容依然燦亮,大步卻已邁開要去見雅薾斐苓了。
瑟蘭迪爾凝望萊格拉斯,「表現得真好,iôn-nín。」語聲好溫柔。
萊格拉斯雙頰輕輕染上紅暈,「謝謝您啊,父親,」深深望進瑟蘭迪爾的眼眸,「謝謝您所有的一切。」卻接下來,儘管萊格拉斯歪扭著一張臉兒明擺的事實,瑟蘭迪爾硬是一把將他摟進,不由分說便在那額前落下一吻。
***
伊希爾登牽起雅薾斐苓的手兒放進自己掌中,而當伊人羞赧仰目對他一睇、並按按他的掌心默傳情意時,他感受到一股令人愉悅的小小興奮盈滿胸懷。今天他們並沒有什麼別出心裁的目的地。先時,他提早離開辦公室以便為瑟蘭迪爾和萊格拉斯送去鈍刀與皮革盔甲,所以現在,趁女方家長所邀請的晚宴開席之前,他們小倆口兒還有一小時可以獨處。兩人未交一語便心有靈犀,早就打定主意攜手前往附近林間去悠遊,去酣飲早已潛進森林裡四處瀰漫的夏日迷人風情。
兩人行至密林河邊,於是他領著佳人順著一條羊腸小徑,穿過幾叢灌木,抵達一處臨河的小空地,他們的四周全被矮樹叢給掩蔽得嚴密而牢靠。他原本就希望不要有人來攪擾,因他有事兒要問她。
相偕佇立,默默觀賞此刻依然高懸的夏日艷陽將金輝灑落在河面,跳躍著金碧輝煌的閃光。少頃,他轉臉凝望身旁佳人,「雅薾斐苓,我明白我在請求一項艱難的應許,想那宮中歲月總是步步維艱,而要與我共處也實非易事,但是,若漫漫此生沒有妳來相伴,這個念頭則叫我痛苦得無法承受下去。妳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妳讓我周全而完整。所以,儘管這件事完全是基於我的自私,我還是要請求:妳可願意嫁給我呢?」
他以為,自己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了。近幾星期以來,他與她相處了這麼多的時間,早就已經將玉人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盡皆莫逆於心了。她原本就愛他了,她早就如此表明過,因此他認為,她早就有了將終身託付給他的準備。但是,這一刻,當他望著那雙眼眸時,卻又感到有瞬間的疑惑。她又何必應允呢?玉壺一片冰心,她想許誰就許誰,他是否自大到誤以為她早已將芳心暗許給他了?
只見玉顏翹首對他仰視而望,「我愛你,伊希爾登,而如今我才明白,我這樣愛著你已有許多年了。你能以愛相許,是我三生有幸,我的心當然非你莫屬啊!事實上,我覺得,我藉許多的方式,早已許給你了。」
這一瞬間,他心凝神住,原來他的生命比他所可能想望的,早就變得更為深邃、更加豐饒、更充滿了無限的喜悅,他被這種體認震驚得完全無法動彈。然後,他朝她俯下頭,讓兩張臉孔貼近,好讓四片唇瓣肆意去放浪纏綿。
*******
結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