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學校工作的時候，一個金髮的娃娃臉男生突然跑來找我：「你學習法語嗎？我們來語言交換好嗎？」
我的確是在學法語，可是企圖心並不強。法語太難了，自從十六世紀以來被法國語言學會固定了標準用法，這一套優美又複雜的語言從此就沒有變通的空間，不僅我們這些來自亞洲的學生叫苦，連講著法語嫡系語言英語的洋人都說不容易。我學法語只是為了應景，住在魁北克這個法語區，好歹幾句問候的話得說得上口才行。不過暑假本來就是清閒時光，有機會練練法語也是不錯的，於是我便和這個名叫Romain的男生開始了一週一次的語言交換。認識了以後才發現他並不像表面那樣孩子氣，尤其在巴黎出生、長大的背景使他全身充滿傲氣和自得。第一次他看見我的課本，草草瞄了一眼以後便說：「聽說魁北克的法語錯誤百出，果然如此。而且這種教材內容實在太無聊了，我絕對比這些老師教得好。」於是我們便把課本撇在一邊，專心對話。
Romain的出身很容易辨識得出來，那口腔調和我所認識的魁北克人和法國人完全不同。魁北克法語就別談了，上上下下轉來轉去，給人南蠻鴃舌之惡感。Uncle Bernard說的則是國際標準法語，語調溫柔婉約，是法語給人的典型印象。可是Romain的法語簡潔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滿自信的力道，收尾短促流露著霸氣，彷彿沒有妥協的餘地。語言如音樂，聽了喜歡就是好聽，主觀判斷比任何規格都還要有用，他的巴黎腔馬上讓我臣服了。問他：「你說話有人認得出來是巴黎人嗎？」他笑了起來：「當然！」再問他：「聽說巴黎人很傲慢，是真的嗎？」他又笑了：「Why not？」咄咄逼人是首都圈的特徵嗎？我陶醉在他的聲調裡，在校園草地上對話的時候，陽光從他身後灑下來，他的眼睛充滿笑意，凝視著我。這就好像一個正在學習中文的外國學生突然聽見一個京劇名伶朗誦唐詩三百首一樣，真是全身毛細孔都張開了的春意盎然。
我們有時也在他和室友合租的公寓對話。記得有一回去時剛下過雨，門口的白色塑膠桌椅都濕了，他匆匆從屋裡拿了一條抹布來擦乾淨，又泡了一杯茶待客。我們喝著聊著，他突然從屋裡拿了一鐵盒菸草出來，開始捲大麻菸吸。我們談到笛卡兒Descartes的「我思故我在，Je pense donc Je suis.」。他說笛卡兒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僅是個嚴謹的哲學家，也是個生活得很好lived well的人。所謂生活得很好的人是指完全不放棄生活中的樂趣、盡情地享受的人。我認識的很多法國人都「生活得很好」，與其叫他們過刻板無趣但收入豐厚的生活，不如兩袖清風以詩歌菸酒飽腹來得痛快。Romain又談到沙特Sartes的名言：「地獄即是旁人，L’enfer c’est les autres.」真是好後結構主義的一句話！這就是法國人嗎？無辜的天使墮落凡塵，千錯萬錯都因為人類的集體罪惡栽培出來的那個魔鬼。我越學，眼前就彷彿有個越來越清楚的法國形象，Romain也從來不掩飾他的驕傲，總在談到某個哲學家或作曲家後說：「這就是法國！」
曾有一個作家說，法國人以說話為業是數百年的傳統。的確，Romain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總用高明的類比法帶領我說話，比如我們談到母親la mere，他便告訴我海la mer也是相同讀音，為什麼呢？因為母親和海都給了人類最包容的懷抱。談到法國la France和中國la Chine都是陰性字，就是因為這兩個國家的文明都給人陰柔和細緻的印象，這麼一說，加拿大le Canada變成了陽性就可以理解了。他老告訴我法文的規則不是毫無來由的，背後都有歐洲古典文明的醞釀歷程，這也難怪法國人老瞧不起英國和美國了，十世紀初英語成形以前，法語還是英國皇室的官方語言哩！更遑論談到古典哲學，完全沒有英語人口置喙的餘地。就這樣，我學習法語的興趣竟然被Romain撩撥起來了，甚至對於法國那個浪漫的國度、繽紛的花都巴黎開始有了嚮往，他要我存一筆錢去巴黎玩：「絕對是一趟美妙的旅行！」我只恨自己沒法流利地說法語，若能讓那美麗的語言像珍珠一般流利地從我的嘴巴裡滾出來，該是多麼得意！
暑假過了一半，Romain卻突然不見人影。我納悶了兩個星期，有一回在路上遇見他的好朋友，才知道原來他一時興起，跑回歐洲去搭長途火車環遊各國了。我心中不免埋怨，法國人就是法國人，自己高興就好，要離開也不通知別人。要是我一直空著每個星期的那段時間等他練習法語，不就像個笨蛋了嗎？然而真正的心情是遺憾，會不會我就這樣失去了一個很棒的法語老師了？我很清楚，能夠跳脫語言規則的束縛、誘引我這麼一個初學者真心去喜愛法國文化的人，大概沒多少人能做到了。
開學了以後某一天走過圖書館前，突然看見他，樣子沒變，只是金髮長了一些，他猛一跳跳到我面前來：「我暑假去了西班牙參加奔牛節，實在太美妙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告而別」帶給我的「傷痛」，仍然兀自說著話：「還想和我語言交換嗎？」我心中其實還有些芥蒂，卻無法說不，因為聽他說法語也實在太美妙了，於是我們又恢復了一週一次的見面。現在地點改在校門口街角的咖啡館，他總是一支菸接著一支菸，用我學過的文法問問題：「你想去法國嗎？」我答：「想！」他又問：「你想要愛嗎？」我克制自己的臉紅心跳，偷偷地想：「好想哇！」
他還是對我那一套課本不屑一顧，前幾天突然說：「我想買一本法文詩集給你，相信你學起來一定更快樂。」我嚇了一跳，他卻已經一馬當先領我走到Chapter書店去。我們就在店裡慢慢逛著，架上的法國文學書籍浩浩蕩蕩排了好幾層，他隨手抽出一本：「這個詩人是個天才，不過因為寫的是浪漫詩，比較難，我們等一段時間再來讀他。」走著走著他又抽出一本：「這個女人曾經在亞洲工作一年，回法國以後用詼諧的筆調來形容她在當地公司工作的經驗，也很有趣。」最後他找出一本Jacques Prevert的”Paroles”：「這個人是法國最棒的詩人之一，他的筆調幽默，用字簡單，你一定能了解。」
我就這樣收下了他買的這本詩集。離開書店回家之前，他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張長凳坐下來：「讓我先唸一首給你聽。」這是作者把自己比擬成一隻從鄉下被送到巴黎來的馬的故事。Romain以俏皮的聲調唸著，短促的尾音依舊，我無法聽懂全部的單字，可是從他那漂亮的巴黎腔裡，好像又能聽懂詩人想說的話了。人行道上行人來來去去，我垂眼聽他讀，彷彿神遊到了巴黎，到了詩人筆下的世界。
為什麼Romain買了這本詩集呢？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個喜歡享受生活的法國人，若花錢能夠換取我們對話的愉悅，他怎會拒絕呢？我也學學他好好享受當下的快樂吧！他什麼時候又會跑掉可是完全無法預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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