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的沙龍 我想要一個沙龍，色澤艷麗、觸感細緻，又慵懶、又活潑。

187愛的鼓勵 1訂閱站台

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餘震」的作者張翎是定居加拿大的華人作家，擔任多倫多一家診所的聽力治療師，她說這份工作不僅保證經濟上的安定，也讓她見識了許多人，和寫作畢竟並非毫無關係。在醫院陪伴爹的時候，我深深地感覺，醫院真是一個看盡人生百態的地方，無論背景膚色，每個人都是無助的病人，依賴醫護人員、醫療儀器和藥物的力量，盼望恢復健康。那些天，作為病人家屬，我彷彿和日常生活脫離，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接觸形形色色的人，醫院一樓有一家高賓滿座的Second Cup咖啡館，穿著制服的醫護人員或旁的人大排長龍，我有時也買了一杯咖啡到外邊透氣，花園裡有人抽菸聊天，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默默待在走道旁，盯著馬路上的車流和人流。這醫院附近有很多公寓建築，更聚集了商店和餐廳，是非常熱鬧的區域，房產經紀卻說在這兒買房得三思：「通勤人口和病人家屬太多了，停車是大問題哪！」

在加護病房時，爹的隔壁床是一位白人老先生，白髮蒼蒼，高挺的鼻子和紅潤的臉色看去很英挺，也動了心臟手術，整夜沉沉地睡。爹被轉去Step Down Unit後我們又見面了，還是在隔壁床，醒著的時候沒那麼優雅，咳嗽、吐痰聲不停傳來，但是見到我們時很熱情地打招呼。老先生後來有人陪了，是一位打扮端莊的中年太太，黃昏後提著公事包來，兩人聊天直到晚間九點多，應該是白天太忙了吧？護士要為病人擦澡檢查時把家屬趕出去，走廊有一架電子體重機，中年太太和我輪流跳上去量：「哎呀又重了！」「咦，比昨天少了兩磅？」心臟科照護病房一位義大利老太太也有兒子和媳婦來陪，那兒子是個寡言但很和善的人，碰見時總問候爹好些沒有。那媳婦卻幾次趁丈夫不在時抱怨，說他心不在焉到怪異的程度：「昨天離開醫院時我在門口等了快一個小時，原來他從停車場直接把車開回家了，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爹從術後第五天便被要求下床走路，鍛鍊心肺功能，第一次護士好心地全程跟著一步步走，讓爹渾身不自在，後來便給我們負責，爹扶著助行器、娘和我在後方推著點滴架，走上五分鐘到天橋的手術病人家屬休息區時他就有點兒喘吁吁，在沙發坐下來。這兒是人來人往的地方，病人們一概穿著淺綠色棉製長袍，裡面裸身，一次一個白人男孩大喇喇坐在對面，低著頭一勁兒打電玩，那麼年輕，也是病人嗎？娘卻悄悄說：「哇，都看光光了！」我一聽卡緊把頭別過去，幸好一位護士助理經過，笑了起來，跑上去幫男孩把衣服調整好：「有女士在呀！」還有一次是夜間，休息區只有一群中東男人，衣著高雅，卻面色凝重，幾個甚至坐不住踱來踱去，等了許久後一位醫師從手術房疾步走了出來：「沒有大礙，是好消息！」那群男人全站起來圍著醫師，仔細聽說明，又不停發問，面色才慢慢舒展，最後終於朗聲笑了，跟著醫師一起離去。我不禁好奇那一位病人是誰呢，讓一群大男人那麼焦急！

在醫院接受統一規格的照護，常常忘記自己的種族身分，但是仔細觀察，還是隱隱約約感受了文化差異，比如，很多病人沒有家人陪伴，看去很孤單。Step Down Unit裡另一位老先生也常常被要求運動，個子矮小，鬈鬈的頭髮、深邃的五官，不知在醫院待了多久了，認識很多醫護人員，總推著助行器到各個辦公室，大家忙時他便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一次一位男性醫師問他：「這個星期您的兒子來嗎？」「他不能來，全家去度假呢。」老先生泰然自若，我卻想起妹妹以前在蒙特婁最昂貴的地段Westmount老人公寓打工的經驗，老先生老太太一人住在豪華套房，平日只能和鄰居們來往，到了兒女來訪的週末或假日，從好幾天前就興奮得不得了，不厭其煩跑到廚房提醒菜單。人們年輕時追求獨立與自由，老來卻思念親情，真矛盾啊。

爹在醫院的第六天晚上從Step Down Unit轉到了普通病房，我回頭看見白人老先生躺在床上，依舊熱情地對我微笑，禁不住跑上去對他說：「祝您早日康復！」在普通病房的那天晚上，隔壁床也來了新的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圓圓的臉、圓圓的身體，步履蹣跚，申請了有線電視和電話，一安頓便一通通電話打起來，用豪爽的魁北克法語聊個沒完。好不容易告一個段落，她問我們，主刀醫師也是M大夫嗎？她本來在蒙特婁東區醫院看的病，診斷結果是心臟血管肥大，便推介來這兒，三天後就要動搭橋手術了！她盯著爹瘦乾巴的身材搖著頭：「我太胖了，很擔心手術做不好。」沒多久卻又跑回電話邊，撥了號碼繼續哈啦起來，我猜她應該不真擔心吧？娘卻說，就因為她擔心，才需要和親朋好友說話壯膽呀！我又想，那麼親朋好友為何不來看看老太太呢？

我們在醫院的第七天，醫師、復健師、營養師和護士又確診又交代，宣布能出院了，爹很開心，幫著把「佩芬」、練習呼吸的藍色玩具和書類塞進大袋子。午餐吃過，爹穿上娘帶來的襯衫和長褲，我們走出病房時和老太太說再見，她坐在床緣，眼淚突然掉落：「你們要回家了嗎？」她哭了起來，爹霎時也淚眼婆娑，攬住她的肩，那恐懼的心情，我們哪不明白呢？老太太抖著手找來一張紙、寫下地址：「以後寫信來喔！」話別後，娘建議也去心臟科照護病房道謝吧，走回B棟二樓，在門禁森嚴的病房外提起話筒，一說爹的名字櫃檯馬上放行，那我們待了好幾天的大堂裡，褐髮少女醫師、香港美女護士、黑人職員全靠來說恭喜，褐髮少女說：「您擁有一個很棒的家庭！」我讓大家站成一排，用手機給拍了一張照片，爹哭得滿臉是淚，手術後像成了一個孩子了！我們離開病房後坐電梯下樓，沒穿淺綠色病人服，爹慢慢跟著人潮走出大門，我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