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菜市場常見到坐著輪椅、播放著哭調音樂的討錢人,他們看去很落魄,可是總聽說這些討錢人背後其實是組織化的不肖份子。去年在上海我也見到了類似的景象,圍牆下常有缺了手的、斷了腳的殘障人士跪在地上向路人乞討,同行的一位萍大姐心眼最軟,總要掏出鈔票放在他們面前的破碗裡。一位上海本地朋友後來制止:「他們都讓奔馳豪華轎車載來又載走,比你還有錢!」可是,那樣悽慘的景象叫人如何不心生憐憫?後來我們去了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逛街,到新世界頂樓的美食街吃飯,看見一個老婆婆帶著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走來,那小女孩又瘦又黑、衣衫襤褸,見了人只伸出手,一逕說:「叔叔、阿姨,謝謝、謝謝!」我們記著朋友的告誡,忍住不拿出皮包,卻沒有半點勇氣和小女孩卑微的眼睛四目相接,只能別過臉去。
或許是集體式文化的影響,我們的社會蔑視不工作的人,討錢人因此必須明白交代為何不能工作掙錢,在公眾場合盡其所能把老、弱、殘、病赤裸裸展演。明治時期,到東京帝大交流的美國動物學學者Edward S. Morse曾經在他的日誌Japan Day by Day裡驚詫地提到街頭曲身長跪的老乞丐:「他們如此靜默,像是失去了生命。」他因此對東方的社會秩序心悅誠服:「相較之下,我的國家充塞了粗暴的流浪漢和無賴。」我來了蒙特婁後,彷彿見到了Morse敘述的無賴之國,因為此地的討錢人討得理直氣壯,他們走上街頭、主動出擊向每一個可能的好心人索求。我相信每個北美城市都有這樣沒病沒痛、活力無限的討錢人,背後沒有不肖組織,因為自己就是CEO,真可組成「北美討錢產業公會」了!
在渥太華,Lorier大街是最熱鬧的商業區,大街跨越Rideau運河的橋下卻聚集了一群穿著黑衣黑褲的年輕男女。他們以橋下為家,在行人經過之處擺了好幾個盤子討錢,前不久渥太華警察企圖取締,居然惹得他們遊街抗議。在西雅圖市區,十字路口也有穿著髒兮兮T-shirt談笑取鬧的少男少女,一等車子停下便湊近要錢。阿姨說她老不習慣,我們說這算什麼,蒙特婁的討錢人數目之多,絕對技巧最高超,稱為北美討錢產業公會總幹事亦當之無愧!
魁北克省雖然常常大聲嚷要獨立,實際上卻依賴聯邦政府接濟,上行下效,蒙特婁的討錢人也是十足厚臉皮。法裔人口聚居的Plateau是討錢人頻繁出沒之處,他們徘徊在店家門口,氣勢洶洶開口就要零錢或菸,有時還跳過餐廳落地窗偷刀叉和餐巾,很多移民要是像他們講著流利的法語早就歡喜地拚命工作了。市中心也是討錢人聚集之處,開車人等紅燈時,路邊像幽靈一樣閃出好幾個穿著龐克裝的男女,提著一把破拖把和一桶髒水走來清洗車窗,不請自來的服務逼得很多駕駛無可奈何打開車窗遞給他們一些零錢。教堂門口也常常擠了討錢人,可是他們連擦窗戶也不願意做,一勁兒吸菸吸大麻,身邊架起一根釣竿,吊線下掛著一個破杯子直直伸到路人眼前,叫人禁不住想啐他一口。地鐵車廂還有膚色暗褐、看去像南美或中亞人的婦女,一隻手抱著嬰孩,另一隻手卻手心向上毫不知羞恥地朝著一個個乘客伸來,連說句「求大娘救救咱們母子倆」都懶。魁北克省每個孩子每個月都能領到800元育兒補助,利用子女討零用錢算是什麼母親?給錢的人徒有慈悲,大概沒想到慷慨施捨換來的是對無辜孩子的剝削。
蒙特婁的討錢者陣營跨越性別種族,連老人家也輸人不輸陣。Peel街邊有一個老頭總坐在一家健身房牆下,只看他唸唸有詞要錢,如果路人不給便大吼一頓,精神奕奕全然不見老態。有一次我和黑女孩Melissa經過他身邊,他看我們一點給錢的意思也沒有,就罵起我們的膚色來了,Melissa馬上停住,用平時唱hip-hop的嘹亮嗓音吼回去:“Get up and find a fucking job!”震得那老頭馬上閉嘴。Ste. Catherine大街上一個瞎眼老太婆坐在人行道吹笛子已有多年,面前的盤子裡銅板堆積如山,不是笛子吹得好,是因為她很懂得操弄旁人的同情。她的身邊總蹲著一隻拉布拉多犬,即使零下30度的酷寒,老太婆自己穿了厚大衣,小狗仍舊一身黃色短毛讓北風吹颳,牠卻靜靜坐著,那乖順的眼神不知為主人掙了多少錢,看了叫人又心痛又氣憤。奇怪的是,這個城市的人對老太婆的體貼遠超過虐待動物的譴責,前不久警察說要掃蕩市區討錢人,竟然很多人為了她的「生存空間」去市政府抗議,市政府很無奈:「她不是無家可歸者,每個月有900元老人福利金!」老太婆想當苦情藝人的摘星夢為什麼以狗兒當犧牲?這不是厚臉皮而已,還是可惡!
魁北克省政府搜括來的巨額稅收很大一部份用在社會福利,蒙特婁的討錢者不僅沒有理由上街頭,他們的作為更無異於向中產階級二次徵稅。有時我不禁想,賤買賤賣的同情心便是招來滿城討錢者的元兇,而這些討錢者其實比汲汲營營的上班族還拜金,因為他們為了換取金錢寧願坐在骯髒的路面上出賣自尊。有一次我驚詫地看見Nick和一個常站在圖書館旁討錢的老人談天,他後來解釋:「我只給水果和咖啡,不會給錢讓他買毒品!」蒙特婁的討錢人如此密集,已經達到融入「主流社會」的程度,不僅是可以談天的路人,我竟在他們之間發現了一如普通人的好心人。很多地鐵站有「開門先生」,一手拉開門、一手拿著紙杯,等著路過的乘客給一點謝金。有一回我從Champ de Mars站下車,站在外面找不到往老港的路,那位開門先生大叫:「小姐,往那邊走!」還有一次,我和朋友在McGill站找168號公車站牌卻找不著,那位開門先生「自告奮勇」跑去問停在路邊的61號公車司機,再興沖沖跑回來告訴我們該怎麼去。很多時候,開門先生們其實不期望「豐收」,只要過路人一句「祝日安!」就能讓他們笑意滿溢了。他們不把力氣花在工作上,卻情願站在地鐵門口把門開開關關,又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在很多地方討錢人的動機並不那麼難解,純是貧窮而已。如同舊金山的Market大街上所見,我前年夏天在華盛頓也看見了睡在人行道上的無家可歸者。幾乎都是黑人,中年的、老年的,推著裝滿了破棉被、塑膠袋的購物車踽踽獨行,或靜靜坐在長椅上打瞌睡。華盛頓的貧民眾多,因為家貧沒有機會接受教育,他們的下一代更缺乏就業能力,於是更貧窮。華盛頓的國家藝廊匯集了世界頂尖的藝術鉅作,國會山莊和各國使館建築壯觀懾人,可是街頭那些無家可歸的討錢人和光鮮亮麗的首都風情彷彿一點關聯也沒有。我也在紐約見過貧困的討錢人,那一次在地鐵上,一個黑人女孩走進車廂後說:「女士先生們,很抱歉打擾你們。我叫Anne,今年21歲。上個星期我被一家超級市場辭退,現在正在找工作。但是我很餓,很需要錢,如果你們願意給我零錢或食物,我將非常感激。」果然很多乘客從手袋裡拿出水果和麵包遞給她,她不停躬身迭聲道謝。下車時她滿手是食物,轉身對眾乘客大聲說:“God bless you! ”
在北美見過的討錢人裡,卻有一個讓我像Morse一樣真被撼動了心。那年夏天我們去了紐約,深夜十二點在百老匯散步,一路走到東20街口的豪華家飾店Savavich,門口坐著一個金髮女孩,頭埋在併攏的膝蓋裡哭著。她面前一張牛皮紙板,潦草的黑色簽字筆跡寫著她已經懷孕,沒有錢,也沒有家。身後金碧輝煌還亮著燈的櫥窗裡張掛了好幾張波斯地毯,人行道上卻冷冷清清,她彷彿明白不會有人來幫助她,所以一心一意沉溺在自己的慟哭裡。我們走過那女孩身邊,想掏出錢包來,又懷疑這真是她和她腹中的胎兒需要的嗎?哭聲斷斷續續傳到耳裡,午夜的紐約有一個陰暗的角落是那樣寂寞,那樣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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