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的沙龍 我想要一個沙龍，色澤艷麗、觸感細緻，又慵懶、又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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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上海街頭，最常見到民工的蹤影。整個城市的建設沸沸揚揚，民工們在一處處工地裡穿梭來去，他們往往打赤膊、只穿一條短褲，身體曬得黑亮。民工這個詞很早就聽說過，只是從沒搞清楚是什麼意思，杭州來的佳佳解釋：「就是農民工啊！」我這才明白，廣大農村的窮困農民遠離家鄉來到大城市找工作，烈日下的體力活即使辛苦，一個月的工資寄回家鄉也是很大一筆收入了。難怪每年春節期間稱為「春運」的鐵路運輸可以載上1.4億人次的乘客，這些民工就佔了很大一部分呢。

上海的餐廳服務員、商店售貨員也常常是農村來的女孩們。民工也好，這些女孩也好，他們有一種和上海本地人迥然不同的神情。一天晚上我們去一家海鮮餐廳吃晚餐，剛點完菜，佳佳就從包包裡掏出一根菸來，站在五步之外的穿著長旗袍的女服務員立刻走上來，端起打火機為佳佳點火。我很吃驚，這樣細心的服務在國外絕對少見，佳佳卻說：「高檔一點的餐廳都是這樣訓練的，她們都很聽話，才能保得住工作。」吃完飯，我們想給一些小費，那個長旗袍女孩看著留在桌上的錢卻很驚惶：「你們做什麼？」佳佳乾脆要我們把小費收起來：「經理不許她們收的，會壞了行情。」

就像佳佳所說，這些女孩對這樣的工作其實已經很滿足，可以穿上漂亮的旗袍，站在豪華的餐廳裡，服務來吃好飯的客人，三餐也讓雇主打點好了，遠在家鄉的家人也覺得很驕傲。只是那個女孩清秀的臉上木訥的神情一直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在以往我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中國人臉上從沒看過的。中國是一個貧富差距過大的國家，不僅是財富不均，連人心也是。有些高等知識份子瞧不起農民，我在北美就聽過一個中國留學生以輕蔑的語氣說：「他們髒死了！」而都市人，尤其是上海人，也趾高氣昂得很。有一段時間我和旅伴常常跑去復旦大學的食堂吃午餐，食堂裡除了學生以外，還有一群群從大學工地來的民工。一位旅伴的上海朋友和我們去了幾次以後就嫌：「以後不去那個食堂了，和民工坐在一起吃飯真受不了！」

可是民工又犯了什麼錯呢？在擾攘的學生食堂中我幾次坐在他們身邊，從沒被打擾過。民工們常常拿著自己的大碗公來裝飯，除了白飯以外，還有重鹹重辣的菜。他們把工地裡戴著的安全帽擺在一邊，坐下來狼吞虎嚥，吃完再去盛一碗免費的青菜湯，嘓嘓嘓一口喝盡後，就提起安全帽回到大太陽下被曬得冒出蒸氣來的工地。他們工作常常是沒日沒夜，晚上還可以看見他們頭上戴著燈鑽進路面的涵洞裡。清晨出門，卻看見他們躺在板車上睡覺，手臂遮著眼睛擋陽光，車水馬龍的噪音和煙塵都吵不醒他們。佳佳說其實雇主都幫他們蓋了工寮，可是沒有空調，他們自然不願意進去睡。為什麼不裝空調？「怕他們把冷氣機後面的金屬管偷下來帶出去賣呀！」

貧窮使人性扭曲。我以前也聽一個物流業者說過，他的司機常常把一整車的電視機開到外省去賣，然後捲款潛逃。為了防範他想出一個妙招，同時雇用夫婦兩個人，先生在外面開車，妻子留在廠區當「人質」。貧窮的人在這兒讓人懼怕、又讓人輕視，民工明明是一個醒目的群體，可是又卑微得讓人看不見。他們彷彿和我們不是一種人，是另一群異類。可是，我還是很想對那個不想和民工吃飯的上海人說，如果同胞之間不願相互扶持、相互體諒，那麼上海就算蓋出一百個超高摩天樓，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走在人行道上，總是看見一落落的民工坐在樹下聊天。前方擺了一張張厚紙板做成的、約莫三十公分高的簡陋立牌，黑色簽字筆寫著：「水管、油漆、地板、廁所」，那是找雇主的廣告，即使一般家庭需要服務也行。我那時想郵寄一大批行李，去郵局問價錢時，櫃檯那位先生問我：「郵件太多的話，可以幫你找個人搬。」我一說好，他就跑了出去，五分鐘以後門口出現了一位叫小王的年輕民工，拉著一台板車，櫃檯先生說：「你給他三十塊就行。」小王就這樣安安靜靜和我一起走了二十分鐘的路，到了旅館後完全不用人幫忙，自己把那些行李給全抬上車，又獨力把板車給拉回郵局。郵局那位先生後來說：「小王在附近做馬路，現在午休時間，他能多做一點就能多掙一點！」

民工的工作其實不穩定，一處工地完了又得馬上找另一處。尤其很多工程都以超時超量的份量讓他們非如期完工不行，我就親眼看見了復旦大學新教學樓前那條大馬路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完全鋪設完畢的「奇蹟」。在魁北克，公家工人的懶散一向令人詬病，可是在中國看見民工的勞碌，又使人感到心痛。佳佳說這兩年中國礦難頻頻，即使礦坑裡條件惡劣、瓦斯含量早已超標，大批農村人口仍舊寧願跳入火坑。因為礦坑的工作做了一天就有一天薪水，雖然礦主早就讓他們知道如果出了事丟了命就只有區區數萬賠償，但是民工哪管得著這些？他們的生命就和他們的收入一樣可憐。而民工無論如何奮鬥，在上海始終不是理直氣壯的居民，工地的圍牆常常可以看見噴漆廣告：「辦理戶口，請撥ooooooooo」原來中國的戶口制度很嚴格，跨省就像跨國一樣困難重重，民工們不說，連很多大學畢業生也希望去北京的政府單位工作，才能輕易拿到北京戶口。

我不知道民工們是否在家鄉已經有了妻小，在上海能否找到愛人。他們總是待在清一色的男性民工裡面，分不清誰是誰。上海街頭的女孩子們常是民工注目的對象，佳佳和我走在路上也老被盯著瞧。在北美遇到色狼是很糟糕的經驗，色狼們的眼睛是威脅、是侵略。然而在上海，當佳佳和我被民工直直注視，我卻忍不住回頭，看那一雙雙細小的眼睛，鑲嵌在一張張沾著灰塵的瘦小臉孔上，我感覺不到一點威脅，只看見了像是艷羨、也像是渴望幸福的目光。